慈庆宫。
张重辉已经有许久没来东宫了,这一次倒不是他自己想来,也不是万历皇帝让张诚来催促了他的原因。
而是皇太子朱常洛,专门派人宣他来此。
张重辉不知道,一直都在暗暗防着他的朱常洛,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想起他这个人来了。
难不成……小太子又想见妈妈了?
事情证明,朱常洛不是想见生母王恭妃了,而是另有隐情!
“明赫,帮帮我!”
朱常洛在见到张重辉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慌里慌张地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张重辉的袖子,眼尾泛红道:
“我我……我惹大祸了……”
眼看朱常洛急得都快要哭了,张重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不简单。
在一番仔细询问,以及朱常洛支支吾吾了半晌,才给出那么一个大概的回答后。
张重辉总算是搞清楚了,朱常洛到底犯了什么事。
“郭先生知道此事了吗?”张重辉主动问起了这个问题。
张重辉也是在奇怪,东宫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朱常洛为什么先来找他,而不是先去找其最为信任的老师郭正域呢?
朱常洛垂下了眸子,落寞道:“我已经派人去找郭先生来了,他可能……有要事在忙吧,没那么快来……”
朱常洛没有撒谎,他的郭先生自从入了内阁以后,就越来越忙了,陪伴教导他的时间,甚至都还没有叶向高多了……
“这样啊。”张重辉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低头思索起了解决办法。
“明赫,该怎么办啊?”朱常洛可谓是相当的急不可耐。
毕竟人命都已经‘搞’出来了,他能不急吗?
情急之下,朱常洛也来不及想太多了,他死死盯着张重辉,张口就是提议道:
“要不……你去我父皇面前,帮我同他求求情吧!”
话都说出口了,朱常洛才意识到他这个请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毕竟张重辉只是一罪臣之后,让一个罪臣之后替他这个皇太子向皇帝求情,实在是荒谬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可尽管如此,朱常洛都还是觉得,在他的皇帝父亲面前,自己这个亲儿子说话的分量,似乎还真就没有张重辉这么个罪臣之后说话的分量重……
“太子殿下莫急,荣我先想一想。”
张重辉没有应下朱常洛的荒唐提议,他一边想着法子,一边轻声安慰着病急乱投医的小太子,缓缓道:
“祸福相依,说不定,这还会是一件好事呢。”
……
乾清宫。
朱翊钧在翰林院庶吉士的选用名单上,看见了张允修的名字。
“倒数第一名还能入选翰林院庶吉士,这下子谁还能分得清,谁才是这万历二十六年的探花郎啊。”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番话,语气虽不明朗,却也能听得出他在阴阳怪气。
毕竟眼下外头到处都在传,今年的一甲第三名探花郎,是张居正家的五郎。
哪怕皇榜都已经张贴出来了,可那首‘打油诗’带来的舆论威力实在可怕。
普通小民百姓们才懒得管谁才是真的探花呢,顺口溜顺嘴图个乐呵就行了,反正谁当探花都不影响他们牛马一生。
一旁的张诚听出了皇帝陛下的不满,立马附和道:
“于阁老也真是的,居然以公济私,让一个垫底之人入翰林院,这实在是有违体统规矩啊!”
朱翊钧瞥了张诚一眼,随口问道:“那你说,要怎么罚他才好呢?”
皇帝陛下只是随口一问而已,然而做贼心虚,想要为某些人开路的张诚却是以为皇帝起疑了,吓得他是一个激灵,急忙惶恐回道:
“回皇爷,于阁老是大明朝的阁老,又是万岁爷您的老师,奴婢不敢妄言啊!”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朱翊钧也是被张诚这一惊一乍的样子给奇怪到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想,有人来了。
来人是皇后,她带着已逝李皇贵妃的两个皇子,来给皇帝请安了。
两个皇子,大的朱常润还不满四岁,小的朱常瀛也才一岁而已,朱常瀛更是还没进大殿就已经“呜呜呜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哪怕朱翊钧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可在听到这吵闹刺耳的哭喊声时,还是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可看在那已逝的‘第二爱人’,李皇贵妃的份上,朱翊钧还是耐着性子,亲自哄起了儿子。
皇帝陛下忙着哄儿子去了,那份翰林院庶吉士的名单,被他丢到了张诚手里,同时他也丢下了三个字:
“批了吧。”
朱翊钧满眼只顾着哄孩子,好似谁进翰林院,对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哪怕这里面,还有张居正的儿子在。
事实也的确如此,谁当翰林,谁入内阁,对朱翊钧这个皇帝来说,影响的确不大。
不就是多了个张允修而已嘛,朱翊钧倒也想看看,张居正的儿子都当上储相了,那群倒过张的人,情急之下,又会做出些什么举动来呢?
……
皇帝和皇后两夫妻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四周的宫人们十分识趣的退了下去,只留帝后二人,和两个皇子在殿内。
郑梦镜站在殿外,听着殿内的帝后夫妻,一同哄着孩子的声音,心绪复杂不已。
“贵妃娘娘,要不……奴婢去给您通传一声?”张诚客套问道。
“不必了。”郑梦镜目光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张诚只是客套一问罢了。
毕竟皇帝、皇后、以及两个皇子,人家一家四口正在和睦美满,其乐融融着。
她一个外人,进去凑什么热闹呢?
到头来,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
郑梦镜就这么不甘又无奈的走了,然而殿内,上一刻还在相敬如宾的帝后夫妻,却是突然间吵了起来?
其实并非吵架,而是皇帝陛下单方面发火罢了,因为朱翊钧从皇后的嘴里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怒的消息!
其实真正说起来,这还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朱翊钧,要当爷爷了!
是的,他的宝贝儿……好吧,是他的不宝贝儿子朱常洛,一个不小心之下,让一个宫女怀孕了。
朱翊钧气得头都要裂开了,要知道,他儿子可都还没娶正妻啊!
家室都还没成,就把宫女的肚子给搞大了,这别说是在皇家了,哪怕是发生在普通要脸面些的勋贵人家身上,那也是极其丢脸的一件事!
“陛下,您莫要动气伤了龙体。”皇后王喜姐安慰朱翊钧的同时,不忘为朱常洛求情道:
“太子今年也十六岁了,年轻气盛难免容易冲动犯错,而且……他这个年纪就有子嗣的人家也不少……”
王喜姐说的倒是实话,毕竟她跟皇帝十五岁就成亲了。
然而这实话才一出口,朱翊钧就更加愤怒了,直喊着要把太子叫来臭骂一顿!
还是王喜姐懂自己丈夫,好生安慰的同时,直接点出了问题的要害。
眼下事情已经发生,肚子都已经搞大了,能走的路,无非只有两条。
第一条路,那就是为了皇室颜面,直接把孩子打了,这样便可以全当无事发生过。
这样残忍的事情,放在冷血无情的皇室,放在无情的帝王身上,其实也不算什么。
然而,朱翊钧要是敢这么做,他就不是朱翊钧了。
他要是能这般狠下心来的话,他心爱的郑贵妃早就已经是皇后,他宝贝的朱常洵也早就已经是皇太子了。
所以这第一条路,优柔寡断却又还有些人情味的朱翊钧不可能做,他也不敢做。
至于第二条路,那便是赶紧给太子许配一门婚事,让太子早些成婚,争取在瓜熟蒂落之前完成好一切,也好堵住那些是是非非。
眼下只有这第二条路能走了,可朱翊钧却是纠结犹豫着,迟迟不肯下定决心。
“陛下,太子的年岁也不小了,他又是一国储君,早些为他安排婚事,是好事啊。”皇后王喜姐又是劝道。
朱翊钧又何尝不知道,给储君早些安排婚事是好事?
倘若他的太子是朱常洵,他早就给宝贝儿子相看媳妇儿了!
可现在的太子不是他喜爱的朱常洵,而是不讨他喜爱的朱常洛!
哪怕前朝大臣们多次上疏,催促他们的皇帝陛下,抓紧给太子定下婚事。
可朱翊钧就是以‘太子年纪还小,不急’为由,愣是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皇帝如此拖着太子的婚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何,就连素来不爱管事的皇后王喜姐也知道。
皇帝陛下左不过就是怕太子成婚后,早早喜得皇孙,皇孙只要一生出来,那皇太子的地位就将更加稳如泰山!
届时,皇帝要是还想将太子之位易储于福王,那可真就是更加难上加难了啊!
……
皇帝陛下在乾清宫发着火,皇后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
四岁的朱常润根本不知道皇帝父亲和皇后嫡母之间,都在说些什么。
还以为二人在吵架的他只能抱着一岁的弟弟,在一旁瑟瑟发抖,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
东宫。
郭正域总算来了,虽然朱常洛都已经把事情,按照张重辉教的法子给办了一遍。
可在看到郭正域的那一刻,朱常洛还是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到了这位老师的身上。
“郭先生!怎么办?父皇他该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废了我吧!”
郭正域在得知此事过后,脸色难免有些不太好看,但他还是耐心安慰道:
“太子殿下放心,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好事,顶多也就是传出去名声不太好听罢了。为了大局着想,皇上他不会多怪您的。”
安慰归安慰,可身为老师的郭正域还是忍不住问责了自己的太子学生:
“太子殿下,不是我说……就算男女相好情难自持,那您也得……怎么就弄出了人命来呢……”
郭正域这副欲言又止,强压训斥之意的纠结神色,落在内心本就自卑敏感的朱常洛眼里,便成了:“郭先生在嫌弃我……”
两相对比之下,郭正域的这番嫌弃与问责,更加衬得张重辉先前的声声耐心安慰,是有多么的温柔体贴了。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帝王都喜欢奸臣的原因吧,别的不说,起码人家能够提供情绪价值。
一时间,气氛安静了下来。
朱常洛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敢吱声。
郭正域见状也是有些于心不忍,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才好,毕竟在身为老师的他看来,此事就是太子做错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心思正是复杂敏感的时候,尤其还是缺乏父母关爱,心理有些扭曲的小太子。
朱常洛本以为,跟自己最为信任的老师求助,老师应该能够体谅他,更会帮他做主出主意才是。
然而,到头来,郭先生也跟他想象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只会怪他年少不知分寸……
朱常洛心中苦笑,笑他的这个老师,还不如张重辉呢。
起码张重辉没有一丁点责怪他的意思,更还会仔仔细细的替他分析,眼下情况的种种利端与弊端。
最后,张重辉更是还给他出了一个法子。
一个让他去求皇后嫡母,帮他到皇帝父亲面前求情的法子。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法子有没有用,但最起码,张重辉是真的有在帮他。
而不是只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指指点点。
朱常洛就这么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着。
十几岁的老实少年,看起来像是真的知错了一般。
此时的郭正域还不知道,他们师生二人之间的嫌隙,就此开始滋生了。
……
当张允修得知,自己已经成功被选为了翰林院庶吉士时,他二话不说便往老赵家奔赶而去,急着想要将这个大好的消息告诉给张重辉知道!
然而巧的是,张重辉居然不在。
眼下张允修已经是进士老爷了,身份远远在赵士桢这个亲家公之上,故而他干脆厚着脸皮留在赵府等张重辉回来。
赵士桢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好跟张允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些废话。
“对了亲家公,听说你也要考科举啊?”
“是啊亲家叔。”
“亲家公真是有想法,不过也是,五六十岁正是出去闯荡的好时候!你加油,保不准将来,你还能成为我的门生呢,哈哈!”
“……”
……
与此同时,莳花馆内。
“你说,有个公子经常跟你打听我的事?”张重辉看着十娘,心中奇怪,究竟是谁在打听他。
“是啊,那公子好奇怪的。”十娘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
“对了,那公子跟我们馆里的常客冯梦龙似乎相交甚好。”
“又是冯梦龙。”张重辉不由得再次怀疑起了,冯梦龙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单纯想太多了,他总觉得冯梦龙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那个公子都问了些什么?”张重辉问道。
十娘回道:“就问平日里的兴趣,还有喜好都是些什么。”
“没了?”
“没了。”
“我想,我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张重辉不再理会此事,转而对十娘说起了此行前来的正事。
“十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别告诉太后娘娘的那一种忙,可以吗?”
听到这话的十娘顿时紧张了起来,要知道她可是李太后的人,让她背叛主子,她没那个胆子。
见十娘这样紧张,张重辉苦涩笑笑,叹气道:“瞧你紧张的……你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我理解。”
十娘就这样眼看着令她魂牵梦萦的俊俏面庞布上一层落寞,下一刻,张重辉更是好似受到了沉重打击一般,转身就要离开。
她终究还是心软不舍了。
“诶,等等……”十娘匆忙拦下张重辉后,又忙是事先说明道:
“你先说说什么忙,我听了再做打算。”
她可不是傻姑娘,不可能就这样被美男计给轻而易举勾没了魂,傻到一口答应下来。
然而这一次,张重辉却是不肯说了,他只摇摇头,整个人落寞到像是要碎了一般,低声道:
“还是算了吧,十娘,你是个好姑娘,而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罢了,我还是不要拖累你了。”
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遭受不住异性脆弱不堪时的破碎模样,这会让人本能的升起怜惜感和保护欲。
更不提,还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张郎,你先说说是什么忙好吗?你先说出来,我再做决定。”
心疼归心疼,十娘也承认自己的确早就已经动了心,但她还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命去拼。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算告诉了太后娘娘也无妨,就是……”张重辉愈发纠结了起来,更是长久的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啊?”十娘被吊足了胃口。
张重辉仍是纠结着,直到他看见十娘都快要被急死了,他才肯出声问道:
“十娘,你在宫里……有熟人吗?”
十娘想了想,这也不是不能回答的问题,于是她如实回答道:“有。”
“你能让他帮我传一样东西,给宫里的一个人吗?”
“什么东西?传给什么人?”
“一首诗而已,帮我传给……郑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