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废物!真是废物!连个张居正你都把控不住?我朱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皇爷爷,孙儿也是被逼无奈啊……”
“什么叫被逼无奈?你这是无能!跟你那无能的父亲一样无能!不对,你比你父亲还要无能!”
“皇爷爷……您听我解……”
“滚!赶紧滚出西苑!”
“……”
万历皇帝朱翊钧已经记不清,这是他在搬来西苑的这半年多时间里,第几次梦见他那在现实之中,从未曾见过面的祖父,世宗皇帝朱厚了。
一开始,朱翊钧只知道梦里的祖父总是生气,似乎还在骂他些什么。
然而,那时候的朱翊钧根本就听不清,就算听清了一些,醒来后也是立马就忘了。
故而,朱翊钧也没往心里去。
毕竟他经常做梦,且经常梦到被张居正和李太后臭骂的那些过往,他也已经挨骂挨习惯了。
听不清,记不住的梦是极好的,这样睡得才安稳。
然而,自打去年年底以来,朱翊钧却听清了梦里的祖父在骂他些什么,而且伴随着时间的蔓延,他被骂的越来越多,记得也越来越清楚!
朱翊钧被骂的实在是受不了了,要不是乾清宫还没修好,他早就搬回去住了!
为此,朱翊钧开始下令催促工部,加紧时间修缮乾清宫,快些完工。
对此,工部那边向皇帝陛下如实说明了情况,表示不是工部不想加快进程,实在是户部拨款时总推三阻四,内阁那边的态度也是含糊不清。
总的来说就是――钱没到位!
朱翊钧是真的愤怒了,想他一个皇帝的寝殿,被火烧了大半年,居然还没修好!
也不知道是气急了,还是被梦里的祖父给骂得有些破防了,朱翊钧气急之下,便下令要在全国各地大开矿洞!
朕修房子都不肯给钱是吧?那朕就自己去弄钱!
于是,矿监之祸,就此开始了!
……
与此同时,另一边。
“你疯了吧?”
张重辉的这一番‘疯话’,虽没有让顾宪成惊慌失措,却也是让顾宪成在无形之中微微汗流,但顾宪成仍是面色平静地辩解道:
“乾清宫和坤宁宫起火乃是天灾所至,是上天对天子德行不仁所降下的灾罚。皇上都已经下了罪己诏承认此事了,你可莫要胡言乱语才是。”
对于此番辩解,张重辉只似笑非笑道:“是否胡言乱语,心里有数。”
“好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顾宪成转开话题,直言道:“你还有什么条件?说吧!”
一般谈合作,都是先谈条件,再谈实际,然而这一次张重辉却是并没有先谈条件。
“你说,皇上现在为什么不看奏本呢?”张重辉突然问道。
这一次,顾宪成还没有发表意见,就见张允修面含厌弃地说道:
“还能为什么?说白了,还不是皇上懒,又懒又怕,躲避罢了!”
“是,却也不止如此。”张重辉缓缓说道:
“现在朝局虽乱,可归根结底,内阁都有人在替皇上撑着,而皇上也深知沈一贯这个首辅的秉性!
沈一贯废了那么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爬上内阁首辅的位子,他才不会真心闹着辞官呢!
皇上看透了这一点,正是因为看透了,他也就能安心的窝在西苑里头装死了!
任它外头风大雨大,反正内阁有人票拟,司礼监有人批红,大明朝就还能照样转!”
顾宪成似乎并没有听懂一般,问道:“所以……这跟皇上开矿又有什么关系?”
“这跟皇上开矿是没有直接的关系。”张重辉静静看着顾宪成,意味深长道:
“但是它跟于慎行是否能入阁有很大的关系,所以,你懂我意思了吧?”
顾宪成当然懂张重辉是什么意思,他原本还在奇怪对方这次怎么一改常态,不先急着谈条件呢。
没成想,还是得先谈条件。
顾宪成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而是沉思了起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吗?这可不像你顾叔时的作风啊!”眼见顾宪成犹豫不决,张重辉直接催道:
“眼下事情已经洞若观火,内阁不走人,皇上就不会让新人入阁!
沈一贯要是不走,皇上就一直有理由赖着!沈一贯要是走的话,他肯定会拖着沈鲤一起下水!
走一个沈鲤而已,你怕什么?你们东林党后头还有郭正域,还有李三才!再不济还有个叶向高呢!”
“我倒不是舍不得沈鲤,主要是现在,要怎样才能将沈一贯给拉下台?”顾宪成面色为难道:
“我们弹劾他的奏本都能堆成山了,可皇上压根就不去看一眼,皇上这摆明了就是要死保他。”
“这有什么难的。”张重辉不以为然道:
“沈一贯之所以走不了,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大明朝境内没有发生什么能让皇上头疼的大事!
倘若现在,出了个触碰到皇上逆鳞的大事呢?而且还得大到,能直接赶走内阁首辅的大事!”
“能直接赶走内阁首辅的大事?”顾宪成皱起眉头,道:
“你该不会真想‘又’烧宫殿吧?我可警告你,这种掉脑袋的事就别再想了!皇上现在可疑心到连郑贵妃都不怎么见了!”
“烧什么烧啊,你以为我像你们一样偏激?”张重辉笑道:“再说了,乾清宫和坤宁宫都还没重建好呢,现在烧实在是为时尚早了。”
“所以?”顾宪成更加不解了。
“所以,对症下药才是关键!”张重辉点点手指,又是问道:“我问你,眼下皇上最关心的是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开……”顾宪成顿时想到了什么,不仅话停了下来,眼睛也瞪圆了起来!
张重辉见对方发现了苗头,提示一般道:
“开矿本就是劳民伤财之举,皇上要敛私财,各级官吏也都要从中捞油水。到头来,只能是苦一苦百姓。
可百姓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畜生。牛马累及了尚且会反抗,人在被苦得不能再苦的情况之下,又会怎么样呢?”
“民变!”顾宪成略微激动道:“你是说……搅起民变!如此一来,不仅能让皇上意识到开矿的危害性!还能让皇上在一怒之下责罚罢免内阁阁臣!”
顾宪成脸上的震撼之意越发显然,他看向张重辉,连连点头间,笑着感叹道:“还得是你啊!”
“诶,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张重辉一脸无辜地反驳道:
“民变可是造反,你可别想把这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哈哈哈!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好吧?”顾宪成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假惺惺的老好人模样,和蔼至极的笑容下,却是突然问了张重辉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看过《水浒传》吧?”
“没看过。”张重辉直接摇头。
“那五郎,你看过吗?”顾宪成转而看向了张允修。
“看过,然后呢?”张允修有些奇怪顾宪成好端端问这么个问题做什么。
顾宪成笑问道:“你认为梁山好汉是好汉吗?”
张允修刚要回答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却是被张重辉给拦了下来,并对顾宪成说道:“好了,先谈条件吧。”
“什么?你还要谈条件?”顾宪成一脸的惊讶,夸张问道:“你该不会想跟我借钱吧?我可事先说明了,我两袖清风,京中住的宅子都是漏雨的啊!”
张重辉无视了顾宪成这故意做出的一惊一乍,直言道:
“明日我就要去东宫为太子做伴读了,我希望你的那些讲师‘朋友’们,能多照顾照顾我这个伴读学生,这样一个小要求,你总能办到吧?”
“那自然!”顾宪成一口答应了下来,还笑哈哈道:“你我可是知己,他们自然会多照顾你!”
张重辉知道顾宪成只是随口一答应罢了,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别的倒也不重要了。
与此同时,一旁的张允修倒是有些傻眼了,他诧异地看着这两个前不久还差点翻脸的人,这会儿居然笑容满面的成了知己?
张允修正纳闷着,突然被顾宪成塞了一样东西在怀里,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什么他不知道。
“好了,我先告辞了。”顾宪成塞完东西就走了,临到门口时,他还不忘说一句:
“五郎,新婚喜乐,早生贵子。”
……
顾宪成走了,张允修并没有即刻拆开信封,而是对张重辉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给你随的份子吧。”张重辉说道:“拆开吧,没事的。”
张允修这才敢放心地拆开信封,只见里面果然是一张会票。
然而,那会票上的数额之多,饶是张允修见过不少的钱,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给我们这么多钱做什么?”张允修顿时便意识到了不对,惶然道:“他这是……该不会是……”
“嗯。”张重辉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笑道:“他这是在拖咱们下水,收了他的钱,今后咱们就也是东林党了。”
“那这钱咱们可千万不能收啊!”张允修拿着会票就要起身去追顾宪成,急着想将这‘巨额’会票还给对方!
“诶,别怕。”张重辉拦住了激动的张允修,耐心解释道:
“你先听我说,如今,你虽然只荫了个尚宝司司丞的闲官,可你今后绝对不止,也不能止步于此!
我知道你厌恶东林党的假仁假义,虚伪清高!可官场是一个场!你不可避免的需要朋党的支持!”
张允修还是极不愿意:“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张重辉劝说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当即便是将‘那个人’给搬出来道:
“想想你父亲!想想他以前!他用他的行动告诉了你!只有等你自己的拳头足够硬了!一切才能够真正的自己做主!”
“父亲……”在听到‘父亲’二字后,张允修不由得怔怔出神了。
张允修一直都知道老父亲张居正当年为了向上爬,而做出的种种隐忍蛰伏。
他清楚的记得老父亲做过的那些事,然而令他感到心酸的是,在他翻找过往记忆时,身为儿子的他已然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
“父亲……”张允修又是出神地唤了一句后,失神的目光这才逐渐有了焦点,他看着眼前微微发愣中的张重辉,问道:
“你方才说我今后绝不会止步于此,是何意?”
张重辉收回了目光,说道:“你也知道,大明朝非翰林不得入阁,你如今虽然复荫了官,身上却并无半点恩科。”
“你的意思是让我考科举?”张允修一脸诧异地问道。
“嗯,你考!”张重辉很认真地点头。
“可……”张允修还是有些为难道:“倒不是我不想考,也不是我怕吃苦,主要是……我如今罪臣之后的身份能考吗?就算能考,怕是也中不了吧?”
“皇上既为你复官,又为你赐婚,谁还敢说你是罪臣之后?”张重辉道:
“至于中不中得了,你只管去读去考,只要你的本事够,文章作的好,我保你能中榜!”
张允修虽然还是有些犹豫,但在想起老父亲当年的种种经历后,他还是点了头:
“好!我读!正好还可以借读书为由,不用去理会后院那个女人了!”
一想到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来避开后院那个皇帝派来的眼线,张允修瞬间放松了不少。
几乎是瞬间,他又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法子,并说出道:
“要不这样,我直接回江陵去读吧!二哥三哥他们都是进士出身,有他们教导,定能事半功倍!”
张重辉想了想,道:“倒也可以,只不过……如此一来,你就要带着你的新娘子一起回去了,可她会愿意吗?换句话说,皇上愿意吗?”
张允修沉默了。
“要不这样,你亲自去问问皇上吧。”张重辉提议道:“你的婚事是皇上亲赐的,如今婚事已成,你理应携妻子亲自前去谢过圣恩。”
“可……”张允修深色怪异道:“皇上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了,妃嫔也都不怎么敢见了,我一个……他应该不会见我吧?”
“不好说。”张重辉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皇上他现在应该很想见你。”
“好吧,那我明日就去试试看,能不能请旨面谢圣恩。”张允修说道。
“哈,歇了半年多,接下来又有的忙咯!”张重辉笑着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又道:
“时候不早了,明早我还要去东宫,就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
“等等,我……”张允修似乎有话要问,一番欲言又止后,他还是问道:“话说,你不考科举吗?”
“我不考。”
“为什么?你明明还那么年轻,也有这个本事。”
“你考就足够了。”
“可……你难道不想入阁吗?”
“不想了。”
……
与此同时,西苑内。
刚从噩梦中醒来不久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得知了今日,婚宴上发生的那些荒唐事。
这件事犹如导火索一般,彻底引燃了憋屈半年有余的万历皇帝!
“好大的胆子!居然合起伙来惹是生非!”
“明日一早,朕要见张允……”
“等等……朕怎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