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四年,二月初二日。
距离去年景德门遭雷劈,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距离万历皇帝的乾清宫被烧毁,也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
万历皇帝的乾清宫还没修好,朱翊钧亲自赐婚的张允修,却是在这一日成婚了。
皇帝陛下亲自赐婚,排场自然极大,毕竟婚宴全程都由礼部进行操办。
然而,耐人寻味的事,在这盛大的婚宴之上,来的客人除了礼部找来充场面凑数的官员以外,基本上都是新娘子那边的亲戚。
“现在的大明朝,看似只有一个朝廷,实则已经是两个朝廷了,一个是皇上的内廷,一个大臣们的外廷。
“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我有让人推举于慎行入阁,可皇上现在根本不看奏本,所以不是我不帮你。
只见浩浩荡荡的女方亲戚们,紧紧包围住了张简修和张静修兄弟俩,为首的女方长辈更是直指张简修的鼻子,批判其目无王法,目无天子之恩!
女方家人本就瞧不起张家的这些‘罪臣之后’,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更是还你一嘴我一嘴的冷言嘲讽起了,新娘子这番‘低嫁’实在吃亏!
对此,平日里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张简修却只是气愤且苍白地回怼道:“明明就是骆宫保他先欺负我弟弟的!明明就是你们目无天子之恩!”
这场婚宴办得隆重却又略显尴尬,全场真正开心的人,除了捡到便宜的新娘子以外,也就只有那些前来‘凑数’吃喜酒的大臣们了。
好好的婚宴闹到如今这种地步,新郎新娘两家的关系毫无疑问,结下了梁子。
若是普通人家的婚宴办成这样,遇到硬气些的女方亲戚,怕是早就将新娘子带回家去,婚事也就当场作废了。
这一次,轮到骆思恭不高兴了:“咋?张嗣哲,你就那么想当我表姑父?”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嘛,这是人之常情!
而全场最不开心的人,当数新郎官张允修了。
“啊?”张重辉笑道:“皇上开矿,关我张某人什么事啊?”
“可以这么说。”顾宪成直接不装了,摊手道:
“我知道你不会不管这件事,另外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我当初答应你的事情并没有食言。
……
然而,这可是皇帝陛下赐的婚,就算男女两方都不爽,也都得忍着!
“然后呢?”张重辉淡淡道:“皇上让太监去各地开矿收税,多少都还能见到些钱。可他要是让‘你们’去的话,怕是连个响都听不到吧?”
至于新郎官?
人家新郎在这大喜的日子,都要给骆思恭这个新娘子的娘家人下跪了,多可怜,多无辜的新郎啊!
……
“你没胃口什么?我才是真的没胃口呢!”张简修先是白了弟弟一眼,又没好气道: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老五的年纪明明比我小,我这个当哥的都还没成亲呢!皇上为啥偏偏先给老五赐婚,而不是先给我赐婚?”
至于其他的张家人,此时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他们似乎都还并不知晓这场婚事的发生。
而那等的人,竟如同及时雨一般,张重辉的话音才刚落下,就看到了来人那不请自来的身影。
“如今君臣离心离德,皇上要想敛财,只能依靠没根的太监,到头来,只能是苦一苦百姓了!”
张静修这时候也掺和了进来,只见少年一脸可怜地卖惨道:“唉……四哥算了吧,他们欺负咱们爹娘去的早没有依靠,更欺负咱们张家人少。算了,我受点委屈没什么的……”
天色渐渐黑了,在经历了这么一茬过后,这场婚宴最终只能是草草收尾。
“表侄儿,我弟弟年纪还小,他受不了苦,既然你还是生气,那你就把气全都撒到我身上来吧!是打是骂都无所谓,全凭你处置都行!”
眼看骆思恭就要出声辩解什么,张允修忙是将‘不懂事’的弟弟张静修拉到了自己身后,道:
顾宪成的到来并不让二人感到意外,张重辉自不用说,就连张允修光听声音,就知道了来人是总爱翻墙‘不请自来’的顾宪成。
“五郎,你就那么不欢迎我吗?”顾宪成厚着脸皮坐在了张允修身旁,笑道:“我可是特地来给你随份子的啊。”
顾宪成似乎被张允修给骂傻了一般,竟是呆愣了半晌都没有作出回答。
“皇上要在两京一十三省各地大开金银矿洞,又加派矿监前去敛财一事,你听说了吧?”
“唉,吃什么吃,没胃口。”小六叔张静修唉声叹气着,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很是无精打采。
草草拜完天地,又草草将新娘子送进洞房后,碍于无奈,张允修也只好挂上一副假笑,草草招呼一番客人。
“这一年以来皇上什么事都不管!内阁都乱得打了好几次架!
你要想让于慎行入阁!要想活着从东宫里头出来!你就必须得管这件事!”
而此时的骆思恭,以及脑子活泛些的女方亲戚,也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这下子好了,谁都知道是女方看不起男方,而且还在婚宴上明目张胆的‘欺负’了新郎官的亲兄弟!
今后这小两口,要是发生了什么摩擦争执,外头的人都会怎么想?
今后这小两口,要是夫妻关系不睦,外头的人又都会怎么想?
肯定是新娘子太嚣张了导致的啊!
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夜也已经深了。
“那是他没用!”张允修毫不留情,且还带着埋怨之意道:
“眼下当务之急,是怎样才能让皇上废除开矿之令!别装,我知道你有办法!”
张允修将脸撇得更开了,脸上对顾宪成的厌烦之意不像是演的。
“我什么时候对皇恩不敬?不是……”骆思恭都傻眼了!
在这种时候,娘家人要是不站出来替同样身为‘娘家人’的骆思恭出头,那新娘子今后在张家的地位可还怎么得了?
看着这颠倒是非的兄弟三人,再看那四周低声议论着什么的官员,骆思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就在骆思恭大脑混乱,想着该如何结束这混乱的局面时,他的新郎官‘表姑父’张允修又一次开口了!
眼看凑热闹的人都围上去看戏了,身为新郎官的张允修这才‘姗姗来迟’地上前来劝架。
“皇帝昏庸敛财!你们这些蛀虫难道就不敛财了?军国大事面前,你们永远都是苦一苦百姓!遇到夺情这种私事,你们一个个就跟圣人附体一般道德至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触景伤情’,使他想起了那已经退了婚的未婚妻。
“所以呢?”这回说话的是张允修,他终于舍得看顾宪成一眼了,却是愤怒的目光,直晃晃骂道:
“嘿!”骆思恭瞪了张静修一眼:“有你什么事?你小子没事添什么乱呢!滚一边去!”
而且!你就算不看我们张家人的面子,也不能不看皇上的面子啊!这可是皇上赐的婚啊!你怎么能对皇恩不敬?”
眼看气氛开始不对,张重辉随口接过了话题,侃侃道:
顾宪成拍着身上的泥灰,走进书房后,还自作主张地关上了门。
“挪了窝又怎样,又能改变什么呢?起码西苑不会有一把火突然烧起来。”张重辉笑说间,目光一直放在大门打开的书房门口。
骆思恭现在更是都不知道,他跟张简修之间的辈分该怎么捋才好了……
“演了一天戏,实在是累死了。”
“想必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民间,私矿开采泛滥吧?”顾宪成咄咄逼人道:
“你是想助纣为虐,让皇上进来掺和一脚,让天下更乱,让百姓更苦是吗?”
很显然,他在等什么人。
而且我猜,你应该早就已经看出来了,于慎行要想入阁没那么简单!”
想他都一把年纪,还没成亲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居然还跟骆思恭成了亲戚,这光是想想都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间张重辉总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顾宪成有些不耐烦了,他干脆胁迫道:
张允修满脸都是被逼无奈之意,说着说着他甚至还掀起衣摆来,准备给骆思恭这么个‘表侄子’下跪认错!
伴随着众人“诶诶诶,使不得啊”的阻拦声,张允修终究还是没跪成,而这荒唐又混乱的一幕,最后还是被负责婚宴事宜的礼部官员前来阻止了。
“好了,别说这些陈年烂事了。”顾宪成打断了这个话题,他看向张重辉,认真道:
“我弟弟年纪还小不懂事,就算他言语有些失过,他现在也是你叔叔,按情按理,你都不能欺负他啊!
至于新郎官张允修这边的张家亲戚,却是只有张简修、张重辉、张静修这三个人而已。
张允修一身的疲惫,一想到这桩婚事,再想想赐婚给自己的那个皇帝,他心中的怨气更大了。
病了大半年的张重辉完全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此刻这一桌子的‘熟人’里,只有他是生龙活虎,尽情享用。
新郎官没有表示,新娘子娘家的亲戚们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
张重辉看着顾宪成:“你在道德绑架我?”
“狗屁的伯伯!”骆思恭气道:“你年纪比我爹小那么多,我顶多叫一声叔!”
“表侄儿,今日好歹也是你表姑与我的大喜之日,你就算再怎么欺负人,也不能在这大喜的日子做出此等扫兴之事吧?”
张静修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道:“那你骆宫保也得喊我一声叔了,我辈分比你大!”
他自己却还是一个老光棍……
张允修并不喜欢,也不欢迎顾宪成,他干脆撇开眼不去看此人。
张简修‘又一次’见证了一场婚宴的诞生,他先是亲眼看着张重辉成亲,如今又亲眼看着亲弟弟张允修成亲,然而……
本该赶去洞房花烛的张允修,却是毫不在意洞房中的新娘子,反倒是拉着唯一能跟他说得上话的张重辉,在书房里喝起了闷酒。
“……”
眼看这场闹剧愈演愈烈,张简修跟骆思恭这两个亲家闹到都要互挥拳头打起来了,新郎官张允修却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并没有要上来劝架的意思。
“那么多千万里挑一的大学士教导他,到头来,他却只知道当一个缩头乌龟般的君主!他对得起我父……算了,反正是他没用!”
“骆宫保,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张简修一脸厌弃,又道:“另外!按辈分来说,你现在得随着你表姑的孩子称呼我,喊我伯伯才是!”
而身为挑起这个话题的‘罪魁祸首’张重辉,却好似全然没有看见这混乱的画面一般,一心只知吃吃喝喝。
内廷里皇上能做主,至于外廷,哈……皇上可以打朝臣,也可以贬朝臣,更还可以杀了朝臣,但是皇上他说的话,就是没人听。”
醉醺醺间,张允修忍不住讥讽那‘仇人’一句,嗤道:“老母鸡孵蛋还要挪挪窝呢,他倒是连挪窝都不肯挪了,当真是被一把火给烧没了胆!”
张重辉将‘利益’说得这般直白,顾宪成听了也是神色不自在起来,但很快他就顺着话,感慨似地说道:
张简修浑身不自在,骆思恭浑身更不自在。
“所以呢?”张重辉又问是淡淡反问。
若不是看张重辉似乎有话要同顾宪成说,他直接便是挥起笤帚,将这奇怪的男人赶出去了!
喜宴上。
“嘿,又在聊啥呢?新郎官不去洞房,在这喝什么酒啊?”
“这又是怎么了?”张允修一脸焦急的上来后,二话不说就是对骆思恭‘认错’道:
如果说张允修是这场婚宴上最不开心的人,那张简修便是第二个了。
“唉……”顾宪成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转头看向了张重辉,直说正事道:
张简修立马替弟弟骂道:“你怎么跟我弟弟,不是,你怎么跟你叔叔说话的呢!”
于是乎,便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一时间,这场本来就不怎么愉快的喜宴,就因为这么一称呼的问题吵了起来。
事到如今,顾宪成已经是在‘威胁’张重辉了!
东宫的太子讲师几乎都是东林党的人,顾宪成自信自己一定能够‘威胁’到张重辉!
然而,张重辉却是几句话就把顾宪成给噎住了!
“你威胁我有什么用啊?你要威胁的人应该是皇上才对!”张重辉一脸怪笑道:
“你们不是都把乾清宫给烧了吗?还不够,你们还可以去把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都给烧了!
要是还不够的话,你们还可以去西苑放把火,把西苑也给烧了!
保不准这火一烧,太子就能直接登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