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四年(570年)七月初一。
建康,台城,中书省。
七月的建康很热,热到从室内几方冰鉴里散出的冷气,只飘出数尺,便叫人难觉。
又命省内的书吏再搬来几方,将门窗闭好,待室中温度稍低,陈伯宗才命(六品)秘书著作郎虞世基将数本新近印出的《陈律》发与众人,开启了今日的议事。
参与今日这场议事的,除却虞世基外,皆是当下国中柄掌大权的人物。
如今室中,文有尚书左仆射到仲举、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徐陵、户部尚书张种、礼部尚书周弘正、兵部尚书徐俭、刑部尚书王玚、工部尚书毛喜。
武有车骑将军章昭达、中卫将军沈君理、中权将军兼安州都督周罗睺、宁西将军周敷。
六部卿相、中军统帅、外镇将军咸聚一堂,自不会只是为了颁行一部《陈律》这般简单。
北周主宇文邕正式攻齐的消息,这几日已在建康传开,皇帝值此关头召集会议,于其动机,众人多在心中有了些许猜计。
的确,陈伯宗今日召集群臣,确是为了应对北周攻齐所引发的变局。
而在此之前商议颁行新律,亦不是由于他对此事轻慢,反倒是存了些叫在座亲重之臣重视新律的心思。
是了,如今这室中,除却周弘正与周敷,其余文武与他皆可称得上一个“亲”字。
文武首脑到仲举、章昭达是他阿父留下的托孤重臣。
主掌军事后勤、工程建设的徐俭、毛喜是他在太子时笼络的旧属。
掌握人事权的徐陵是徐俭之父,掌握财权的张种曾受过他罪官起复之恩。
出身文官,掌握建康中军的沈君理是他的岳丈。
章昭达未来的替补人选周罗睺则是他在即位之后笼络的新锐将领。
他们,便是陈伯宗如今在朝中能够一言九鼎的倚仗。
这套贯通文武的亲信统治班子,算的上是他即位四年之后,为帝王心术这个考试科目交出的一份答卷。
虽比不得那些弄权顶尖的君主,但就冲这份人事变动的平稳,多年以后,他至少已能当得起一个“明”的谥号了。
陈伯宗秉政,当头只是一个“稳”字,莫看他即位以来似是更易了许多制度,其实不过是些小修小补。
相较之下,今日这《陈律》的颁行,已能算得上一次大变动了。
趁着虞世基给群臣发书的功夫,陈伯宗翻了翻自己手中那本用雕版新印的书册。
嗅着那书册散出墨香,他又想起了许多。
权力是什么?
是立法、司法、执法和护法。
皇帝行律令以立法,置百官以司法,集群吏以执法,统万军以护法,故能掌天下之权,治天下之人。
春秋以降,中国君主即重律令。
秦有商鞅变旧法,汉有萧何制《九章律》。
三国时,曹魏有《新律十八篇》,蜀有《蜀科》。
及西晋代曹魏,晋武帝司马炎行《泰始律》二十篇,东晋、刘宋、萧齐皆用其法。
至萧衍篡齐建梁,为示天命更易,遂删定《晋律》,于国中颁行《梁律》二十篇。
今时陈国所用之法,即是《梁律》。
陈伯宗将手中的《陈律》合上,放在身前桌案。
与承自魏晋的《梁律》不同,这本陈国新律承自北方的《齐律》。
这《齐律》有十二篇九百四十九条,乃是高氏篡魏建齐之后,集北方律学家参考北魏律令及《麟趾格》,积十四年之功编撰而成,精要远胜《梁律》。
先帝陈蒨便是为其精要所折,方才起了择其精华,新编《陈律》的念头。
自天嘉六年(565年)至今,穷南朝律家六载之功,《陈律》总算付梓。
陈蒨逝后,在陈伯宗的干预下,这部《陈律》体例条文有七成与《齐律》相类,几乎成了本“抄”来的律法。
这倒不是陈伯宗偏要外行指导内行,而是他知道,历史上这本《齐律》就是《隋律》和《唐律》的底本。
没必要让那些修撰《陈律》的官吏,为了南朝正统的自尊心往里面和太多的稀泥。
至于另外三成,则多是些贴合南朝实际的条文变化。
当然,其中还有陈伯宗亲自过问之后,众律家方才修撰而出的两篇新法——商讼篇和藩夷篇。
顾名思义,这是两篇专注于解决商业纠纷和境内蛮夷问题的新法。
历史上,自先秦至于明清,因重农抑商之故,中国一直没有专门的商法。
陈伯宗之所以独制商法一篇,一则,是他意欲借律法保障民间商人利益,使国中与权贵未有勾结的普通百姓亦有可能经商致富,如此,或可为来日孕育一丝资本主义变革之机。
二则,是近年来东海之上贸易渐多,朝廷欲维护海贸秩序,使海贸繁荣,已必须立法。
至于藩夷一篇,与前者相类,陈伯宗亦有不得不立的理由。
陈国境内的蛮夷太多了。
陈国在籍的八百三十二万人口中,约有三百五十万是不会说汉语的蛮人。
他们与汉人不通语言,不同风俗,因此以礼义为纲的传统汉地律法于他们身上很难收获全效,故而《陈律》之中特辟新律一篇。
自然,在这针对蛮夷的一篇律令之中,亦有许多陈伯宗的私心手笔。
诸如,“诸夷能夏言,守礼义,着夏服者,令著夏籍”
“诸夷著夏籍者子孙为夏人”,“诸夷著夏籍者减罪一级”,“夏人犯禁减罪二级”
“私掠夏人为奴者斩,蛮夷为叛者捕之不禁”等等促进汉化的条目于此一篇中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让汉人获得法律上的特权和优待,大家自然就都愿意做汉人了。
陈伯宗笃定,这些条文配合上陈国土司们的“主动示范”和武力弹压,足以叫陈国的汉化速度快上一个数量级。
变夷为夏,此万世之功也。
“诸卿,此部新律为徐仆射领衔编成,朕观其内里条文精当,足以行世,已命工部印刻万部,即日颁行州县、土司。”
是了,今日所谓的议行新律,只是陈伯宗对诸大臣们单方面的一声通知。
须议的,在新律刻印之前,早已议过了。
“诸卿所得之书,朕已亲书敕令于后页,他日诸卿子孙获罪,不赦以外,上此《陈律》,可减罪三等。”
陈伯宗看向群臣,慢慢止了言语。
这几本《陈律》,便是他赐给这些亲重之臣的丹书铁券,既是恩荣,亦是告诫。
新法已立,卿等皆当奉此新法。
这便是陈伯宗此举之中的未言之言。
“臣,谢陛下厚赐,必当拼死用命,戮力西讨。”
身形瘦小,久在军旅,不谙朝堂的宁西将军周敷,只以为这是皇帝宣言攻蜀前的战争动员,便不顾旁人,当先表了态度,在群臣看来活像是个刺头。
不过,他这一声谢恩声起了,也由不得其他人再斟酌言语,只得一齐谢恩在后。
这下周敷自己也觉出不对了,心中有些忐忑的看向陈伯宗。
陈伯宗没有恼他提前说破今日这场集议真正的主旨,只是又平淡道。
“周卿所言不错,今日召众卿来此,正为谋巴蜀之地。”
“然则,周卿之用,非在西面,而在海东。”
“朕将召侯公还都,周卿可为朕西讨,守身后要害之地否?”
周敷神色一怔,一时有些不明白皇帝此举的用意。
在场文臣们却俱都明白了陈伯宗的心意。
皇帝这是还在防着侯司空呢。
周敷也终于有些明白了。
“臣,愿为陛下守海东之地,行大陈之律于彼方。”
陈伯宗面上多了一抹喜色。
“周卿且安心守东境,他日北讨,必用卿力。”
他又看向群臣。
“如周卿言,北周主东侵齐境,天下形势或再生变。”
“朕欲趁此时机进取巴蜀,众卿可有良谋?”
他移目停在章昭达身上。
早已与他议过,有所准备的后者,随即挺身出言。
“臣有谋,请陛下与诸公损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