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王延昌十年(570年)五月二十二。
高昌国,白棘城。
一阵来自东北的大风,带着戈壁的扬尘,裹着绿洲的水汽,一路相南。
那风卷过正在绿洲北面草甸上牧马的敦煌士卒,卷过戒备森严的白棘小城,卷过城南搭得有些乱哄哄的高昌军营垒,最终止在了更南边一片高大的沙山之下。
这片紧邻着后世吐鲁番鄯善县城南,被后世人称为库木塔格沙漠的沙丘,自平地拔起数十丈,分外高耸,倒是的确当得起这沙山之名。
此间,现任高昌王麹乾固就正引着一众从人兵将,立在一处视野最佳的沙山之上,远眺着,白棘城北稀稀落落牧放羊马的敦煌骑兵。
年方三十,却已做了十年高昌国王的麹乾固,今日头梳辫发,身穿一件隽着金丝的小袖胡服。
若非他的眉眼生得的确与中原之人无二,旁人只怕要将他当作是哪个突厥部落的首领。
左右看去,他身边的从人也同他一样,虽是汉人面孔,却尽做胡人装扮。
主动胡化,向草原上的霸主靠拢,这就是他们麹氏王族能够稳定统治高昌七十年的秘密。
麹乾固的目光西移,像是在西方沙丘的尽头处,看到了自家守护了七十载的那片绿洲与湖泽。
汉人经略高昌的历史要从汉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派遣卫司马郑吉于此屯田说起。
彼时,此地还在被叫做另外一个名字——车师。
准确来说,今日位于天山余脉贪汗山以南的高昌,在那时被叫做车师前国,而车师在天山以北的部分(今乌鲁木齐附近),则被称为车师后国。
高昌这个名字,则来自于汉元帝初元元年(公元前48年),一群敦煌高昌里的戍卒修筑的高昌垒。
后来新莽乱政,夷狄侵攻,天凤三年(公元16年),戊己校尉郭钦不得已弃高昌屯田,携汉人东还。
下一次中原王朝稳定经略高昌,则是75年之后,汉和帝永元三年(91年)击破北匈奴后的再次屯田高昌了。
此后,汉人在高昌便算扎下了根来。
刨除掉汉末三十余年(175-222年)与中原的音信断绝,由汉至于魏、晋、前凉、前秦、后凉、西凉、北凉数代,作为戊己校尉的驻地,高昌经历了汉人移民几乎三百五十年(91-435年)的屯垦开发。
按理,高昌本该是块中原王朝的熟地,风土民情俱同华夏。
可惜自宋元嘉十二年(435年)阚爽自为高昌郡守割据一方后,这块汉人文化最西部的边陲便遭了厄运。
先是在元嘉十九年(442年),慌不择路从敦煌逃往鄯善的北凉残余沮渠无讳北进,在攻取高昌后屠城。
紧接着,在沮渠无讳的弟弟沮渠安周接替其统治高昌之后,高昌境内闹了足足六年的饥荒。
高昌郡境内一直半独立存在着,立国已有五百余年的车师前国,甚至因为这场饥荒亡了国,国王车伊洛最后只能跑到平城做了北魏皇帝的宾客。
沮渠北凉承平八年(450年),饥荒结束,高昌人口、实力却也大损。
以高昌为都的沮渠北凉因此失去了在乱世中立足的资本,十年后被柔然攻灭。
柔然随即立阚爽之后阚伯周为高昌王,高昌自此进入了胡化时代。
后来柔然太平四年(488年),天山北面兴起的高车攻破高昌杀了阚氏国王,立了高昌张氏的首领张孟明为王。
八年后不堪张氏盘剥的高昌大族起兵反抗,杀了张孟明,推了个跟脚浅薄的马儒做国王。
那马儒是个仰慕中原衣冠文学的人物,心知高昌悬垂域外,实力弱小,不附胡人则国必危亡,于是上书北魏,请愿内徙敦煌。
可高昌大族岂愿东迁,便就再次杀了马儒,立了麹氏先祖麹嘉为王。
算来自北魏景明二年(501年)麹嘉为王,至于今日,高昌王位已在麹氏手中传过了七十载时光、六代君王。
这七十年中,高昌在麹氏治下借汉人胡化在北魏与柔然之间两面讨喜、左右逢源,实力慢慢恢复。
尤其在十数年前,突厥崛起之时,麹乾固之父麹宝茂在柔然、突厥之争中押对了宝,娶了当今突厥木杆可汗的女儿。
是以自突厥得势之后,麹氏不仅得了突厥俟斤的官职,势压天山南麓一众西域小国,境内承平之下,国势也得到了巨大的发展。
高昌国中,现有高昌、交河、田地三郡,白棘、横截等十八县,邻民三万五千有余,胜兵八千,是天山南麓除龟兹以外顶顶的强国。
麹乾固不明白,杨坚为什么敢打他的主意。
他那娶做妻子的突厥后母虽然已在数年之前病逝,可他高昌王室毕竟与突厥大汗之间有过姻亲关系。
他杨坚不过得了个比他更高的突厥叶护职衔,难道他以为,就凭这样一张西突厥室点密空口许下的官衔和两千人马,就能叫他这个一国之主俯首听命了吗?
沙山之上,麹乾固望着不远处那个正快步奔上沙丘的传信士卒,不由得攥了攥拳头。
“那杨叶护如何答复?”
“他为何要尽杀伊吾贵人,侵我高昌土地?”
那士卒来到麹乾固一种卫从身前,却是麹乾固身边那个位同丞相的高昌令尹先行发问。
“禀令尹,那杨叶护答伊吾贵人私昧敦煌往西面可汗供奉,故而敦煌兴兵讨之、诛之。”
麹乾固微微点头,杨坚既然愿意为自己在伊吾的行径套上个为西突厥可汗着想的名头,便说明他还是个愿意同人讲道理的。
既然能讲道理,那他与杨坚今日或许便不是非要打上一场。
他可是听人说了,那杨坚麾下所骑的战马,俱是他遣人厚赂突厥贵人换来的良马,威风得紧,麾下骑卒也俱都是河西的良家子弟,恐怕很不好对付。
他现在麾下集结的高昌士卒虽多,可骑卒只有对面一半,打起来胜算只在五五之间。
哎,能谈便谈吧。
麹乾固在心头一叹,示意令尹再问。
那令尹会意,便催问道。
“他可言为何侵我高昌?”
那小卒却是犹豫了。
“其言颇有不敬,臣,臣不敢言。”
麹乾固终于出声了。
“但说无妨。”
那小卒得了王上的激励,倒也不怕了。
“禀大王,那杨叶护道,我高昌与他俱在突厥治下,他为叶护,大王为俟斤,位在他下,高昌国当受他节制。”
麹乾固点了点,若只是多向敦煌交上一份保护费,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却听那小卒又道。
“那杨叶护又言,高昌人皆中夏汉儿与河西关中同出一愿,今他受关中西域都护之封,自该庇护西域诸国。”
“他请大王纳土地,献版籍,他可表请长安,以高昌国为安西州,王为安西刺史、郡公。”
“若王愿从之,他便即刻罢兵,惟须效前朝故事,割我高昌田地郡为其屯田驻兵之所。并岁给丝帛五千匹助其贡突厥。”
那小卒欲言又止,看到国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才复又言道。
“那杨叶护还道,若是大王不从,高昌人愿为王者甚多,令尹同为麹氏宗子,王若不从其言,他可翻立令尹或旁人为高昌王。”
“大王,臣不敢。”
那高昌令尹闻言面色大变,猛然出言自证道。
麹乾固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臂膀,目光看向北方。
“卿等毋虑,此杨坚挑拨之言也。”
“杨坚小儿,欺我高昌无人。”
“诸位将军,整备兵马,杨坚原来,士卒必定疲惫,明日,我与卿等共破此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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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白棘城北,原野之上。
敦煌兵营帐旁侧。
杨坚正与此番领兵的副将郭荣,吃着碗用羊从高昌百姓手里换来的麦饭。
“杨公虑高昌王果能中计否?”
郭荣突然问道。
杨坚却是举目看了看天上的繁星。
“无妨,若高昌王不中此计,我等便趁轻骑之利,绕过白棘,直驱高昌城下。”
“高昌被迫,高昌王必定旋师来救,我等自可趁隙击之。”
他复将目光定在郭荣面上。
“长荣,河西非久处之地,我等须得扫靖西域,来日方可长享富贵。”
“此战,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