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门,便是碧湖。
三十里碧湖,湖水一片碧蓝,广阔的湖面上倒映着赤珠之影,一阵和风吹来,搅碎了倒影,激起一阵粼粼波光。渔民们此时早已醒了,他们乘着各式各样的渔船、带着渔具,在湖上纵情放歌捕鱼。猫妖手执抄网捕捞,熊怪两两撒开大网网罗,猴精跳到水中扑捉,鹈鹕则早已游在湖面上用大嘴将鱼们含在其中,众妖民其乐融融,迎着彤彤和光,一派安生景象。
焚天引云梦行至湖上长廊,环顾四面风景,一拂赤袖,举止威仪地对云梦道:“贤妹,你看我这里蜀山,比人间是否别有一番风景?”
“燕儿昨晚追踪我大哥,不正是到了碧湖边上么?可是大哥为何带着我往湖心走?”云梦沉思片刻,发现焚天正在和她说话,连忙回过神来,柳眉一展点头道:“嗯!仁德于民,天下幸也。大哥的一片苦心,这些妖民都已铭记在心。”
“可这样还不够。”焚天凭栏眺望湖岸上的绿树林,怅然叹道:“大哥一定要让他们过得更好,比人类还好。”
云梦闻言微微睁大美目,道:“他们这样已经过得足够好了啊,妖精和人类,不是也能和睦相处吗?”
焚天苦笑了笑,不置可否,继续沿着长廊向湖心岛而去,叹道:“贤妹不会明白的。”
云梦跟着焚天前进,望着他高大伟岸的背影,锁眉心道:“大哥,其实我明白……只是见你太执着,我不知道怎么劝你。”
二人行了许久,终于到了湖心岛,岛上面积不过数十亩,有若干赤色桃树陪衬,中心还有一座湖心亭,焚天携云梦入坐亭中,二人对桌而坐,焚天挥袖在桌上变出酒来,看向云梦,却见她正抚摸如绢长发、用失神的玉眸望着远方,因而笑道:“贤妹,怎么?想意中人了?”
其实司徒云梦想的是:“还以为大哥带我去见阿夜,却原来是找我弹琴饮酒,我现在哪里还有那个心情?”于是只得对焚天点点头,道:“嗯,确是十分想他了。”
焚天正色道:“贤妹,大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梦叹了口气,回道:“大哥直说便是了。”
焚天劝道:“天底下男子多的是,不缺俊俏才子,也不乏痴情之人,区区一个人类,哪能把我义妹弄得这般神魂颠倒?依大哥之言,这人类男子不要也罢,待我一统天下,你便是里蜀山的公主,与我焚天平起平坐,那么贤妹无论权位、姿色、灵力、才艺,俱是上上,举世无双,何患无夫?”
司徒云梦苦笑道:“大哥此言差矣,世上会有第二个飞凰么?”
焚天沉默了一番,摇头以示没有。
司徒云梦说:“人生只有一次,无论长短,每个人经历不同,大哥遇到的事不会再发生,小妹亦是如此。”说着,问焚天道:“不知大哥可有笔墨纸砚?”
焚天略略点头,撤去美酒,以龙唤之术搬来一套笔墨纸砚,司徒云梦托袖研墨,缓缓道来:“我出生就不知从何而来,曾几何时也以为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可偏偏是凡人的父亲将我养育。”
焚天首肯道:“是,你虽为仙类,大哥竟也看不出你从何而来,但是在凡人的氛围里长大,向着他们是应该的,大哥理解你。”
于是司徒云梦先画了一幅画,画里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都躺在青山斜坡上看星星,配以诗文“青山芳草,总角之交,懵懂许约,相逢正好”。
第二幅画,乃是这小女孩与小男孩背对着对方,各自含泪离去,配以诗文“君怀深仇,我未能解,天涯远隔,一误八年”。
第三幅画花了一条河,白衣女子与蓝装侠士各在船头,终于相遇,配以诗文“八百剑影,纷纷扰扰,三千红尘,不再飘摇”。
第四幅画里有很多人,那蓝装侠士拉着白衣女子在台上与多人比剑,配以诗文“破神光,退五雷,双剑齐飞,今生无悔”。
第五幅画画了一道强光,照在白衣女和那侠士身上,侠士把白衣女抱在怀里背对强光,似乎在保护她,配以诗文“商丘同游,木林携手,得君为伴,有险无忧”。
第六幅画画了一个很狭小的地方,侠士高举紫剑于顶,白衣女在下方看着,眼看侠士就要被无数雷电淹没其中,配以诗文“神威煌煌,万劫雷光,无计相守,愿与君亡。”
一边画,云梦一边将画中内容说给焚天听,焚天挥起赤袖,将它们一张张吹起印在墙上,不住点头,似乎感同身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云梦这才全数画完,抚了抚青丝,望向焚天,道:“小妹还有一幅画没画。”
焚天面色平静,坐到石凳上,目光正视前方,说:“不必画了,最后一幅画的内容,肯定是说我这个大哥不通情理,棒打鸳鸯。”
司徒云梦微微低下头,不敢正视他,只道:“大哥,事到如今,还打算瞒着小妹么?”
焚天深深叹了口气,颔首道:“不错,你的心上人,确是在我手上。”
司徒云梦闻言,提起裙摆,跪在焚天面前道:“大哥想必还记得欠我一件事,那好,请大哥放他与我团聚!”
焚天目光深邃看向云梦,道:“贤妹,纵然你不求情,大哥也一定会放他,这个要求便不算了吧?”
司徒云梦摇头道:“不,我本来有两个打算,一来是求大哥放了阿夜,二来是求大哥放弃攻打人间,但心里明白,我们既是兄妹,就决不能逼你做完全做不到的事,让你不去攻打人间,以你性子肯定是按捺不住的,还不如把这次机会用在你想做的事上。”
焚天怔了片刻,继而仰头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焚天的好义妹,其实,就算这件事完了,今后还是有无数的事大哥会帮你做的。”说着,面色忽而变得凝重,道:“不过,你的心上人要明日才能交给你。不瞒贤妹,我发现他时,他已性命垂危,若非你送他的玉坠与我的纯火灵气相救,早就命丧黄泉。大哥本想借他手上的剑一用,因而暂且将其关押,还在他身上中了赤龙蛊,不解开此蛊,他势必痛苦不堪,所以要迟些你才能见他。”
云梦闻言一惊,心想:“怪不得玉坠的气息微乎其微了!原是如此。”于是看向焚天,急道:“大哥,你快给他解了蛊毒吧!别让他受苦了!”
“放心。”焚天拍了拍云梦的背,将她扶了起来,道:“大哥自有分寸,你若要许身于他,须挫挫他的气焰,免得以后和他在一起受委屈。”
见云梦似乎心神不宁,焚天忙将她拉到亭外的赤桃树下,朝地上一挥赤袖,红光忽现,尘埃尽扫,地上便化出六柱香和两个蒲团。
云梦见状大惑不解,道:“大哥这是作甚?”
“大哥虽然口里和你结义,然而当时你还是个男儿装扮,多有不便,今日正好,便在此结成异族兄妹,皇天为鉴,后土为证!”说完便不再犹豫,跪在蒲团上,双手托起三炷香,面朝蓝天,剑眉一动,手上的三炷香便燃了起来,他又见云梦游移不定,道:“贤妹切莫犹豫!若是不愿,这便撤了,凭你一言而决!”
云梦忽而泪流满面,这就是她的大哥了,她目光坚定,一咬银牙,大声道:“拜!小妹不犹豫!”遂提裙与焚天并跪于天地之间,手持三炷香面向苍天,焚天把香点燃了。
“我兄妹俩八拜为交,义结八荒!”焚天表情恭敬而庄严,带着司徒云梦向八个方向各拜了一道,从东、东南拜过去,一直拜到东北方止,这是里蜀山结义的最高礼数,称为“义结八荒”,象征着无论走到哪里,情义也绝不更改。拜完后,焚天面向苍天念道:“今后我焚天与司徒云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若食言,愿受天打雷劈、万劫不复!”妖族比人不同,他们立誓从不放屁,一旦与其他人结下盟誓,往往至死不渝,因此焚天立誓是下定了决心的。
云梦为其所感,学着他的样子竭力朝天喊道:“自今日起,我司徒云梦与焚天结为异族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云梦把话说到这里,焚天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背,意味深长地道:“贤妹,不必往下说了。”
司徒云梦心胸激荡,偏不听焚天的,甩开他的手,硬是把后面的话都念完了,不悦地看向焚天道:“大哥把我当贪生怕死的人吗?”
焚天笑着摇摇头,道:“大哥若然有天要先你而去,你绝不可以跟着大哥走,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云梦热泪盈眶,以袖抹泪,泣道:“大哥不会先我而去的,大哥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焚天宽慰地笑了,温和地抚摸她的背,心想:“贤妹,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礼毕之后,焚天扶起云梦,撤去香与蒲团,笑道:“贤妹,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焚天真真正正的义妹了,父天母地,我为君王,你便是我的皇妹,是里蜀山赤炎城的公主!大哥有个请求,不知贤妹是否应允。”
云梦点头道:“大哥但说无妨。”
焚天叹了口气,道:“大哥当年没能见到飞凰最后一面,因而失信于人,引为生平憾事,大哥想给你取个号,就叫……飞凰公主,不知可好?”
“飞凰公主?”司徒云梦在口里念了几遍,看向焚天,说:“挺好听啊,再说了,大哥要是觉得好的话,把我当成她不就行了,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焚天爽朗一笑,心里却想:“你和她却是不一样的,贤妹。飞凰是妖,这里的人都知道她对我多重要,你是仙,大家却是都不认识的,将来哪天大哥传位于你,你又如何服众?”
不过司徒云梦既然允了,焚天也就没把这一层告诉她,只和她回到凉亭里弹起了琴,弹了两首,司徒云梦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大哥,你说你从前是条得道的赤龙,那不该成仙了,怎么后来又做了妖?”
焚天道:“仙妖有时没你想得那样差别大,这世间,有妖精修炼成仙,也有地仙一念成妖,实是数不胜数,炙心带我来这里,我也觉得做神仙还不如人家妖精,修仙之士尔虞我诈,妖精们却赤诚待人,渐渐地就把这里当家了。而况我本是一条赤龙,这里无论妖精地仙也都是飞禽走兽,我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司徒云梦手托腮听他说着,缓缓点头。
焚天一拂赤袖,指向天空中那耀眼的赤珠,问云梦道:“贤妹,挂在空中的那赤珠有个名目,你听过么?”
云梦望向耀眼赤珠,柳眉一舒,道:“小妹也一直想问来着。”
“它叫幻日。此地最为临近盘古之心,大哥便用盘古之心的一小部分混元之气凝塑成形,以为虚幻之日,供给妖族光明。”说到这里,焚天不无自豪地道:“历代妖主虽都有所努力,终究达不到大哥所创造出的这般盛况,非但开疆扩土,内部的治理也是井井有条,有机会真要带贤妹好好看看。”
司徒云梦赞同道:“治国平天下,先是治国。民不聊生还要去打仗,受害的往往是那些无辜的生命。”
“贤妹真是世间难得的善人。”焚天剑眉一轩,道:“大哥花了多少载春秋,才将里蜀山发展至今日之况,现今国富民强,是时候带着子民打出去了!壮我妖族之威!”焚天说罢,特地看了云梦一眼,见她一脸担忧,便拍拍她的肩,道:“大哥也想过了,贤妹若不忍生灵涂炭,也罢,大哥不滥杀无辜,也尽量不造成过多伤亡,让他们俯首称臣是最好不过。”
云梦蹙着柳月眉,把目光移向一旁,愁道:“阿夜当初也曾对我说,绝不错杀一个好人,可一旦交战,刀剑无情,他也免不了错杀过善类,何况大哥要带着锁妖塔那些毫无人性的恶妖攻上人间,怎会不伤及无辜?”
说到这里,二人都或多或少担心再为这个问题争起来,沉默良久,焚天先是平复心情,强笑道:“也是,打江山这样的事本是我们男儿做的,跟贤妹那是没什么干系,贤妹就别多想了。”说罢执起酒杯向云梦敬道:“来陪大哥下下棋。”
云梦情知细水长流的道理,也看出焚天让了她一步,自是不敢多言,与焚天对饮下棋,聊起了别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当空中的幻日再度暗淡,一天又快过去了,勤劳的妖精们收网归家。焚天见天色已暗,站起身,意犹未尽地向云梦道:“贤妹,天色已晚,让大哥送你回宫吧。”
每至夜晚,云梦就会尤为思念韩夜,她仰望焚天,玉眸里泛起晶莹的泪花,央求道:“大哥,这几日不见他,小妹思念得紧,求大哥今晚就带我去看他好吗?”
“这……”焚天想了一想,道:“贤妹莫急,明天一定带你去看他,你总得给大哥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吧,他是你心上人,也算是大哥的半个亲人,有什么太过担心的。”
既然焚天把话说到这份上,云梦也就不好多说了,苦叹一声,随焚天回了宫去,分而歇息。
回到清宁宫,薛燕早焦急地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听云梦说起今日种种,拍了拍胸脯道:“想不到老妖怪倒挺重情义,他都这么说了,我们确实可以放心一些了。”
云梦听了薛燕的话,抬袖一笑,道:“大哥确实对我没什么防备之心了,所以今后我们也不必太防着他,我早就觉得这样好累了。”说罢,她又柔声问道:“燕儿,我随大哥出去,你应该又去昨天的地方看过了吧?找到阿夜的大概位置了吗?”
“嗐!别提了。”薛燕顿足叹道:“你的好大哥在那里设了结界,我想了很多办法,可就是过不去,哪怕挖个洞,地下也被结界封得严严实实,我是无计可施了,那地方恐怕只有你才能去。”
“嗯。”云梦将右手放于胸前,思索了一阵,道:“既然如此,正好,今晚我便去看看。”
“今晚别急着去。”薛燕阻道:“我每次触碰结界,焚天都会知晓,今天他必然又有了防备,就算不对你设防,可也要防着我吧?再说你也不清楚位置,今晚自己去肯定无功而返,除非等老妖怪去的时候,一同跟着去,那还有可能进去。”
云梦在心里挣扎了很久,这才颔首道:“还是听燕儿的话,看明日的情况再作打算。”
“走走走!那就早点歇息!”薛燕说着拉起云梦的手就往帐里走。
“等等。”司徒云梦忙道:“现在还早呢,这么着急上床做什么!就不能再出去转转么?”
“还转啊!我都转了一天了,累也累死啦!”薛燕说着从后面推着云梦往前走,帮她摘下披帛、宽衣解带,迫不及待地道:“来嘛公子,上床讲故事给你听啊!人家还想唱歌给你听呢!”
司徒云梦实在拗不过,便也只好拉下帘帐,陪薛燕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