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枪声停了,南城便有人拖家带口地出城逃亡,还没逃出多远去,就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有孩子被吓得瘫在地上,被大人拽起或者索性抱在怀里,哭声和喊叫声连成一片。
再跑出几百米去,又是一声巨响,紧接着又人声传来。
“胜了……打胜了……”
“维恩公爵来了……”
逃难的人群将信将疑地转回头去,只见南城城墙上,站满了人,正朝着这边挥手。
……
唐纳杀死艾略特,再转回城里时,被女妖之嚎震晕过去的魔法学徒大多已经苏醒。
他拨开人群,看到了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劳伦特法师。白发苍苍的老魔法师已经死透,就算光明神亲至,也没法聚拢逸散的魂灵,重新灌注到眼前这具渐趋僵硬的躯壳中去。
城南百姓走来,在魔法学院的孩子们外面又围了一圈。
“劳伦特院长死了……”噩耗以极小的音量在人群中散布着,有人垂头不语,有人默默抹泪。
唐纳抱起劳伦特瘦骨嶙峋的尸体,朝记忆中桑坦魔法学院所在的城南方向走去。人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又在他走出人群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越来越多地桑坦市民走出家门,围聚到送行的人群中去。
唐纳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布满皱纹,沾满血泥的脸,不由想起十几年前在迷雾镇那栋不起眼的小木楼里,正是这张脸曾目光灼灼地对着自己,问:“大人,您的志向不止北方三省吧?”
劳伦特还活着的时候,唐纳从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现在他死了,以一种近乎于卫道般的死法,倒在桑坦北城的废墟之中。
“是啊,我的志向何止北方三省……正是因为这志向太大太远,我才没法直言相告。”唐纳在心里默默回答:“可是有你带出来的这批孩子,我们的事业何愁不成!”
桑坦城不大,从北城到魔法学院,唐纳走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他身后已经聚集起数万人,有的是桑坦城的市民,有的是从北方逃难到城中的农户。没有劳伦特率领他的孩子们死守桑坦,这数万人或许早就丧生在逃难的途中。
正午时分,劳伦特入葬桑坦魔法学院教学广场一隅,当第一捧土被撒向墓穴时,整个桑坦城都在哭泣。
几个月后,费蒙帝国开始撤销魔法学院建制,将包括“帝国基石”特里斯魔法学院在内的46家学院全部改制为中等博物学院时,唯独保留了桑坦城中的这间,并将之更名为“劳伦特魔法学院”。
而在学院广场劳伦特·罗纳德的墓碑上,露西亚女皇亲手撰写了“国之忠魂”的评语。
……
4月28日上午,一支机械化魔法师小队来到桑坦城,接下守御重任后,唐纳驾驶一辆猎犬战车,去了趟真理学城,确认学城一切无碍,再折向南方。
4月29日凌晨,繁星的微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帝国北方官道上,战车魔能引擎低沉的轰鸣掠过万籁俱寂的乡村,好一会儿,才有野狗和夜枭发出一两声呼应。
遥远的地平线上,帝都雄伟的轮廓披着星光渐渐升起。
持续了十二天的战争即将过去,黎明的曙光随时都会出现,唐纳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桑坦北城的废墟,劳伦特的死,城外连绵的墓堆下埋葬的成百上千个年轻人以及从艾利到桑坦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像绑在他心脏上的沉重石块。
他是北方的王,是整个北方三省名义上的拥有者和保护者。短短十几天里,十几万甚至更多的无辜民众死于非命。
桑坦城在他到来的一刻,仿佛迎来了救世主。可是只有唐纳自己知道,为了保护露西亚、李察、乌娜以及蕾拉,保护科恩纳斯,他从战争一开始,就把这座城市当作了弃子。
从奥维耶到桑坦再到潘普洛,骑士兵锋所指的路线上,每一座城镇,每一个乡村,都在战争一开始就被唐纳放弃了。
他本可以派出神子神牧,甚至出动费蒙皇家骑士团——在神赐魔法的庇佑下,他们本可以正面一战。但是,他担心李察的安慰,也担心失去保护后的科恩纳斯被骑士军团横扫。
十几年前,因为自己的盲目冒进,给乌娜带来了的伤害,像是一个刻在唐纳心上的伤痕,至今也没有愈合的迹象。所以,从战争一开始,他就告诉露西亚,无论如何也不要开城迎战。所以,在桑坦城,他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埋葬掉劳伦特。
面对被自己放弃,凭着不可思议的无畏精神活下来的臣民们,唐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虚假。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多年,他的手上已经沾满血,心却仍然没法坚如磐石。在敌人的眼里,他像恶魔般可怕,可当深夜独自面对自己时,他却仍然是兰特小岛上的那个少年。
战车停在科恩纳斯城外,城墙上亮起无数火把,有人认出了魔能引擎的声音,高声询问着来人的身份。
唐纳报出维恩公爵的名号后,李察从城墙垛口上露出身影。
“哥哥……”
昔日铁匠家的小儿子,如今已经人到中年,十来年的皇家骑士团团长生涯,把他磨练得沉稳而持重,不再那么黝黑的脸庞,被火把映得通红,配上一身熠熠发光的银色铠甲,浑然是游吟诗人口中英俊而勇敢的骑士。
可是看清城下唐纳面容的一刻,久违的憨笑再次攀上这张有着老铁匠五官痕迹的脸庞。
“李察……”唐纳畅快地笑着,纵身跃起,像一头白鸟似的,凭空飞上十几丈高的城墙。
一片惊呼声中,李察一把扶住哥哥,关切道:“哥,北方战局怎么样了?”
唐纳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微笑道:“十几万骑士已被尽数歼灭,大局已定!”
伴随着他这声战报,四周再次响起经久不衰的欢呼声。
几十米外的城墙塔楼上,蕾拉默默地朝着被士兵们簇拥着的那个人影看去,脸上由衷地笑着。
突然,唐纳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扭头朝她看来。蕾拉微微一愣,无声地用口型喊了一句:“少爷……”所有的关切和欣喜都融进了这无声地呼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