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天已经黑了。
太子朱常洛面色凝重,憔悴不堪,自打昨日从乾清宫回来后,他就一直这副大难即将临头的绝望模样。
此时的朱常洛跟大多数人一样,都还不知道他的父皇已经病倒了,他只知道张重辉又去坐牢了。
“王安……”朱常洛喃喃问道:“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出卖了张重辉,他才会下大狱的?”
答案可谓是显而易见,宦官王安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他只能安慰道:
“太子殿下,您也是无奈之举啊。”
“是啊,无奈……”朱常洛苦笑道:“可即便我无奈供出了张重辉,父皇也还是会废了我……”
朱常洛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张重辉的,可对不起是一回事,能这么断了一条好用的臂膀,对他来说才是最可惜的。
毕竟除了张重辉,他这个所谓的太子,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人会去真正的帮他了。
就在朱常洛伤春悲秋感慨之际,有人来东宫拜访了。
而来人,是朱常洛意想不到的。
朱常洛还是头一回私下里见张允修,对于这个张重辉的亲叔叔,起初他是不太想见的,但想了想,他还是见了。
然而这一见,朱常洛觉得,早知道还是不见的好……
因为张允修居然要他擅作主张进宫,不请自去的去龙榻前,侍疾那‘所谓’已经病重了的皇帝父亲。
“你说什么胡话呢!我父皇龙体康健,怎么可能病重,你慎言!”朱常洛警告道。
见朱常洛这般激动不像演的,张允修迟疑了片刻后,问道:“太子殿下,难道叶阁老没同您说吗?”
“叶先生?”朱常洛满脸不解:“他同我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使然,话音才落,就有人来通报说,叶向高来了。
……
叶向高就好像专门算好了时间一样,踩着点来了。
张允修瞬间便懂了,心想这老家伙还真是够谨慎的啊!
有了叶向高的到来,张允修的话也多了几分说服力。
朱常洛除了得知他父皇发癔症了以外,也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张重辉居然早就料到了,他会出卖对方……
朱常洛是感动的,感动于张重辉明知道会被他出卖,但还是替他谋划好了后路。
然而,感动只是暂时的,毕竟朱常洛也知道,他跟张重辉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张重辉既是在保他这个太子,也是自保。
张允修跟叶向高,把能说的,都跟朱常洛说了。
然而,即便有叶向高这个太子老师从旁劝说,朱常洛也还是犹豫不决着,道:
“父皇是否真的病重是一回事,关键是……他并没有召我入宫,我就这么入宫去的话实在不合规矩,万一父皇醒了生气可怎么办……”
“太子殿下,别犹豫了。”张允修再一次催促道:
“但凡父母生病,孝子都需侍奉榻前,您身为皇上的长子,东宫的储君。
眼下万岁龙体欠佳,您进宫侍奉合情合理,何需这么多顾忌?
皇上便是醒了,也只能夸赞您孝顺,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张允修的话合情合理,毕竟老子病了,儿子去照顾,这是常事。
然而,那只是针对寻常百姓家而言,帝王家却并非如此。
“可……”朱常洛是有苦说不出,他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进宫,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今晚之行的严重性。
如今皇帝病重,刚下大狱的张重辉叔叔就来催他入宫侍疾,而且还是由内阁大学士叶向高一同陪他前去。
朱常洛不是傻子,他十分清楚,今晚这一去,成了,他就是受皇帝托孤的下一天子。
倘若不成……
那他今后是生是死,都将未可知……
毕竟堂堂一国储君,还是即将被废掉的储君,在皇帝病重的时候无诏入宫,这跟逼宫造反,又有什么区别?
朱常洛情理之中,更不可避免的害怕了,懦弱多忧的他,从小到大最怕的人就是朱翊钧。
就算是打死他,他也不敢造老父亲的反啊!
眼看朱常洛还在摇摇摆摆,犹豫不决,叶向高也只是形式般的劝两句而已。
张允修不由得想起了,张重辉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别指望他们,没一个靠得住的。”
是啊,没一个靠得住的。
张允修心中苦笑着,再次看向朱常洛时,他骤然收起笑容,冷漠道:
“太子殿下,既然您有所顾虑,不愿入宫侍疾,那也只能这样了。”
张允修说着拱起双手,作辞别状道:
“那下官就不叨扰您,先回去了。”
张允修倒要看看,叶向高能够‘抽身’到什么程度!
大不了就此散伙,谁都别想好过!
眼看张允修说完转头就走,不仅朱常洛纳闷了,原本还想着坐享其成的叶向高,终于急了。
……
最终,在叶向高的‘好声’阻拦下,张允修没能走成。
朱常洛还是不想进宫,可他的叶先生,实在是太会抓住他的弱点了。
叶向高不仅再三点明了郑贵妃频繁宣福王入宫一事,更还搬出了朱常洛的软肋――恭妃王氏。
“太子殿下,郑贵妃隐瞒皇上病情,还几次三番派人宣福王进宫,极有可能是想借着皇上病重的这个机会,行篡位之事。
福王之所以不进宫侍疾,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皇上病重。而我知道,您不想进宫是因为您恪守规矩。
可太子殿下,您有没有想过?一旦郑贵妃奸计得逞,福王先您一步进宫侍疾,届时皇上若是再发癔症,一时糊涂改立福王为储呢?
福王若是为储,登基后他碍于兄弟情分,或许会给您一个善终。
可素来善妒的郑贵妃呢?届时她又会如何对待您的生母恭妃呢?”
叶向高说这番话,倒是没有刻意去吓唬他的太子学生。
朱常洛也知道叶先生没有在吓唬他,毕竟他也知道,他的生母恭妃本来就不得宠。
届时他的三弟福王要是真当上了皇帝,他这个兄长就算能活下来,也会被发配到偏远的封地囚禁。
朱常洛是有着落了,可他的生母恭妃呢?
恭妃只能留在后宫,情况好的话,她还能活着当一个无权无势,整日以泪洗面的老太妃。
情况要是不好,她怕是早早就会被郑贵妃那个毒妇,给活活害死了。
朱常洛越想越害怕,王恭妃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软肋,一想到母亲那双哭瞎的双眼,他就再也不想过母子分离的苦酸日子了!
“太子殿下!”眼看犹豫中的太子脸色逐渐红温,张允修抓准时机,抬手按住朱常洛的肩膀,用沉重的语气说道:
“哪怕您不为了您自己着想,您也得为了生您、养您、爱您的母亲着想啊!”
“是啊!”叶向高也紧跟着附和道:
“太子殿下,路,我们都已经为您铺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咱们都没得选了!”
……
乾清宫。
入夜,已经到亥时了。
郑梦镜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儿子。
只不过,她盼来的这个儿子不是朱常洵,而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太子朱常洛。
“太子,你怎么来了!”
郑梦镜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她刚要问朱常洛在无诏的情况下,是怎么穿过层层守卫进的皇宫!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与朱常洛一同前来的大学士叶向高给堵了个哑口无言。
“贵妃娘娘,皇上病重,如此大事怎的内阁浑然不知晓?
皇后娘娘呢?怎的中宫之首不在此处?反倒是贵妃你一个妾室在此?
还有这满院子的御医,像被关犯人一样关在这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向高这一个个直戳重点的夺命连环问,直接把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好使的贵妃娘娘给问傻眼了。
好在郑梦镜还是有那么点脑子的,她赶忙便要将太监陈矩给拉出来替自己辩解,然而……
“陈矩……陈矩呢?”
郑梦镜像个傻子一样东张西望,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矩居然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间的,不见了!
“陈矩呢?他刚刚不还在这儿嘛?”
郑梦镜来不及顾及形象了,连声询问着四周的宫人。
然而,宫人门纷纷摇头又低头,便是连崔文升也是一脸木讷,好似发觉了什么。
“郑娘娘,我看你是侍疾太久累了,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来侍奉父皇就够了。”
朱常洛十分平静淡漠,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个胆小又窝囊的太子。
自打下定决心,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开始,朱常洛的心境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毕竟他已经走上了这条绝路,事成了,他就是大明朝的下一个皇帝!
事若不成,他和他的生母王恭妃,与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个连死都不怕了的人,便是从前再怎么畏惧郑贵妃,对于此刻的朱常洛来说,眼前之人,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妇人罢了。
自打发现陈矩不见了,太子又不同寻常之后,郑梦镜也是察觉到了情况不妙!
她怎么肯走,就是死,她也要死在皇帝床边!
……
事实证明,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了,就能做到的。
郑梦镜还是离开了乾清宫,虽然是不情愿的,可她要是再不走的话,保不准,她就真得走在皇帝前头了……
……
朱翊钧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他梦到了他的父亲隆庆皇帝朱载,也梦到了他的母亲李氏,还有他的弟弟朱翊。
梦里的父亲不再是那个因为沉迷美色,而浑身虚弱无力,长有疥疮的不堪帝王。
而是慈祥的,伟岸的,关怀的父亲。
梦里的弟弟还是那么顽皮,可母亲却不再严厉。
梦里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朱翊钧觉得足够了,他甚至想一直躲在这个温馨的四口之家里,一辈子都不出来。
然而,梦终究是梦,就像人都会死一样,梦终究会醒。
朱翊钧终究还是醒了,庆幸的是,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他的父亲隆庆皇帝朱载。
可惜的是,这个父亲的手上,长满了令人眼目不适的疥疮,他的眼眶乌黑深凹,一双虚浮无神的眼,像是随时都要深深塌陷进去一般。
“钧儿,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
面对已逝多年皇帝父亲的突然关怀,朱翊钧虽茫然,却还是逞强回答道:
“父皇,我过的……挺好的。”
“那就好。”朱载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又问:
“高先生呢?他对好不好?”
一时间,朱翊钧竟不知道高先生是谁,愣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那是他刚登基不久时,就已经下旨赶走了的高拱。
一想到高拱,朱翊钧就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张居正。
那些年,朱翊钧一直以为,是张居正拯救了他们孤儿寡母,不然他们母子,就要被高拱那个坏老头给欺负死了。
在张居正死后的很多年月里,朱翊钧更是认为自己辜负了皇帝父亲临终之前,将高拱嘱托为第一顾命大臣的一片苦心。
此时此刻的朱翊钧,更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朱载才好……
朱翊钧很愧疚,他在想,倘若当年他听父亲的话,重用高拱,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了?
可当年的他还不到十岁……他一个孩子,真的有得选吗?
亦或者说……
就算再重来一次,他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再一次选择张居正吗?
毕竟高拱,只是他父亲隆庆皇帝朱载最尊敬信任,最喜爱依赖的老师。
而他朱翊钧最尊敬信任,最喜爱依赖的老师,从一开始,就是张居正……
朱翊钧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浑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皇帝父亲已经消失不见了。
待朱翊钧似乎思考好了,再一次抬起眼时,眼前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张先生,你又来看我了啊。”
面对这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男人,这个曾经令他尊敬且惶恐的男人。
此刻的朱翊钧,显得尤其平静。
他终于不怕这个男人了,一点也不怕了。
因为他终于长大了,张居正也早就死了。
所有的一切,也终于可以释怀,终于可以放下了。
“张先生。”
望着眼前一袭红袍,宛如仙鹤一般傲然挺立的熟悉身影,朱翊钧好像释怀了,他笑道:
“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你也不是一个好老师。
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咱们彼此放过对方吧,好不好?”
‘仙鹤’也笑了,响起在朱翊钧耳畔的声音,是年轻的:
“陛下,没有什么彼此放过,从始至终,只有您自己不肯放过您自己。”
……
朱翊钧终于醒了,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张重辉的声音还回荡在他脑海内。
“陛下,没有什么彼此放过,从始至终,只有您自己不肯放过您自己。”
“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朱翊钧喃喃低语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不行,下意识的想要喊“水”,转头却是发现寝殿内十分安静,只有一个人正静静跪坐在榻边。
“父皇,您醒啦。”
朱常洛满眼乌青,他一夜没睡,手里的那碗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原本满满的一大碗,热到现在只剩半碗多一点了。
“父皇,儿臣刚把药热完不久,趁温热,您喝些药吧。”
朱常洛说着把碗端起,第一次伺候老父亲的他实在笨手笨脚,竟直接连碗带勺递给了朱翊钧。
朱翊钧只看了朱常洛一眼,本该虚弱不已的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轻轻松松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太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朱翊钧嘴角冷笑,从他看到大殿内只有朱常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朱常洛端着汤药的手好似凝固在了空气之中,看着面色红润,好似大病痊愈了的皇帝父亲,他强扯嘴角,说道:
“父皇,喝药吧。”
朱翊钧看了汤药一眼,又看了儿子一眼,最后又看向了窗外,问道:
“陈矩呢?”
朱常洛知道聪明绝顶的父皇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他强压着心中慌乱,尽量自然道:
“父皇,陈公公有事去忙了,您有什么事,吩咐儿臣也是一样的。”
“哈……”朱翊钧虚弱地笑了一声,他又看向了他的儿子。
这一次,朱翊钧深深地看了朱常洛许久。
身为父亲,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这个长子;身为皇帝,他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太子。
朱翊钧长久一言不发,朱常洛则在这段沉默和审视之中,心怀忐忑的等待着什么。
直到殿内温和的炉火,熏得朱常洛汗浃满背,直到他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将要在皇帝父亲凌厉的审视之下熄灭……
“太子。”
朱翊钧总算开口了,他认命一般,无可奈何道:
“去把带你进宫的内阁大学士叫进来吧,朕要托孤。”
朱翊钧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他更知道,太子废不成了。
而且,即便还能废太子,他也不想了。
或许这个为他所不喜的长子,真的比他喜爱的福王,要更适合当皇帝。
……
叶向高就在西暖阁侯着,在得知皇帝有事要嘱托内阁时,他这才派人送出消息去给内阁的其他人,皇帝病重一事。
便是连还在破庙里头等皇帝批辞呈的李廷机,叶向高也派人去告知了。
一切该传出去,和不该传出去的消息都传出去后,叶向高这才往主殿走去。
……
叶向高来到主殿时,殿内除了皇帝和太子以外,还有皇后王喜姐,以及太监张诚,就连原先被赶走了的郑贵妃,也在这儿。
整个殿内,回荡着郑梦镜的哭声,太监张诚的抽泣声。
太子朱常洛却是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皇后王喜姐更是满面愁容,好似被抽了魂魄一般。
再看皇帝陛下,此刻满面红光,丝毫不像一个病重到需要托孤的将死之人,他甚至还中气十足地抬手招着叶向高,笑道:
“叶卿,过来。”
叶向高匆忙行礼一番后,来到龙榻前跪下,等待着皇帝陛下的吩咐嘱托。
朱翊钧也不问来的托孤大臣,为什么是叶向高这么个最后入阁的大学士。
他更是连于慎行和方从哲这两个内阁首辅和次辅怎么没来都没问,直接便是对叶向高嘱托了起来,道:
“叶卿,朕病重,自觉时日无多,太子还年轻,今后还要仰赖尔等内阁重臣好好辅佐太子。
另外,矿税一事闹了这么久,也是该了了……唉……”
朱翊钧说着叹了口气,叹着最后的最后,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传朕旨意吧。”朱翊钧闭上双眼,下令道:
“朕病沉重,前兴矿税,是出于修建三殿、二宫之需,非长久之策。
自今开始,矿税、江南织造、江西烧造,俱止勿行,所遣内监,俱令回京。”
皇帝陛下总算是罢除了矿税,叶向高自然大喜,虽然哪怕皇帝驾崩后,新帝也会罢除矿税,可这个面子,叶向高还是得给的。
“陛下罢黜矿税是为圣明之举,然眼下臣只希望陛下能够安心养好龙体,切勿忧思多虑。”
这样的场面话,朱翊钧听了只是笑笑,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哪还有什么来日。
如今的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朕还有一道旨。”朱翊钧说着,看向了趴在龙榻前泣不成声的郑贵妃。
他满眼愧疚地看着这个心爱的女人,临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只有郑梦镜母子了。
“待朕走后,新帝记得封贵妃郑氏为皇太后。另外,福王的封地朕已经选好了,就让他去洛阳吧。”
朱翊钧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只希望心爱的女人和儿子,在没有他庇护的日子里,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皇帝此言一出,皇后王喜姐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在为自己叹气,毕竟不论谁当皇帝,她这个嫡母都是圣母皇太后,她只是有些可怜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与此同时,原本还跟块木头一样的太子朱常洛终究还是红了眼,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父皇都快驾崩了,还在为郑贵妃母子盘算……
那他母亲呢?那他呢?他这个太子呢?
他的父亲甚至连提他母亲一句都没有!哪怕只是一句都没有提!
朱常洛的手一直在抖,他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被安排好了后路的郑梦镜,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皇帝丈夫临死前,还不忘给自己和儿子安排后路的做法给感动到了,还是难受于自己今后就要当一个无夫无子庇佑的寡妇。
总而言之,郑梦镜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别哭了。”朱翊钧最后一次为这个爱哭的女人擦去眼泪,并对众人道:
“我有些累了,想歇会儿,你们都退下吧。”
郑梦镜拼命摇晃着脑袋,一副说什么都不肯走,随时都要殉情的深情模样。
殉情是不可能殉情的,毕竟郑梦镜还想当皇太后,在半推半就之下,她还是被皇后王喜姐给劝走了。
两个女人走了,叶向高也老眼发红的退下,张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一时间,殿内又只剩下了朱翊钧和朱常洛这对不太熟的父子俩。
朱翊钧并没有让朱常洛走,相反,他还有事情要交代这个即将继承他江山的儿子。
“太子……我还有几件事要交代你。”
朱翊钧好似突然泄了气一般,声音骤然疲惫下来,他清楚回光返照的时间过去了。
他看着低着脑袋,浑身发抖,暗暗流泪的儿子,说心疼,倒是真没有多心疼。
他知道儿子心里怨他不公平,可知道又如何,他就是不喜欢王恭妃,哪怕是到死了也不喜欢。
“太子,方才人多,我只说了两件事。现在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了,还有一道旨意,你登基后,帮我做了吧。”
朱常洛颤抖着声音:“父皇请说。”
“等你登基后……”朱翊钧长长一叹气,犹豫再三后,情绪虽仍是复杂,他还是道:
“给张居正平反吧……”
朱常洛呆住了:“父皇……这……”
“还有一件事。”朱翊钧轻轻打断了,道:
“张重辉不能留,等我走了,你给他安排一个主动为君父殉死的名头,事后,再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吧。”
张重辉不能留,朱翊钧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而且不止一手。
事到如今,朱翊钧已经安排好了所有后事,他不想再说话了,他累了。
“太子,你也出去吧。”
朱翊钧十分吃力地躺了下去,每每一寸的动作,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一般痛苦。
再痛苦,也会过去。
朱翊钧还是躺了下来,就像他当年率领百官步行至天坛时的疲惫,就像他那日日夜夜,因腿疾和牙疾而难以入眠时的难受夜晚。
身体上的苦痛固然痛苦,更痛苦的,是曾经那如火如荼般的少年壮志激昂,最终落得个被盆盆冷水盖下的无声浇灭。
最终,归结与――你没能力。
很残酷,却很现实,更很无奈。
就这么被下了逐客令,朱常洛终于抬起了头,他满眼泪水地看着他的父亲,颤抖着问道:
“父皇……没……没有了吗?”
朱翊钧只敷衍地回了一个字:“嗯。”
“父皇……”朱常洛不甘心问道:“您就没有什么……想对儿臣说的吗?”
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朱翊钧好似睡着了一般,久久没有回音。
朱常洛不知道等了有多久,才终于见到对方牙口间,轻轻挤出一个字:
“没。”
声音很轻很轻,朱常洛还是听清了。
这轻飘飘的一个字,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朱常洛这十余年以来,曾以为真实存在过,其实只是自我催眠的父爱。
朱常洛崩溃了,他的皇帝父亲临终前为那么多人做了打算,甚至都为张居正和张重辉这种外人的后路做了打算。
而对他这个亲生儿子呢?却是只有无话可说……
看着宛如睡着一般的皇帝父亲,还是不肯死心的朱常洛,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缠绕他十几年的问题:
“爹……您爱过我吗?”
这是朱常洛第一次喊他的皇帝父亲‘爹’,这是普通百姓家里最家常的称呼,然而在朱常洛身上却是第一次。
朱常洛静静等待着答案,然而,即便是等到了日上三竿,即使是等到殿外逐渐哭声一片,他也没能等到答案。
……
朱翊钧没有听到儿子的问题,他只见到了一个时隔多年,却又仍旧熟悉的人。
是孙海,那个他儿时最好的玩伴。
在看到孙海朝自己伸出手,发出邀请的那一刻,朱翊钧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仍是笑着,依自本心地伸出了手,笑说道:
“孙海,陪我去玩风葫芦吧。”
“皇爷,张元辅给您安排的‘事’,您都做完了吗?”
孙海的面容还是十几岁时的清秀白皙,言语间却又沉稳了许多,好似这二十几年以来,他一直都陪在万历皇帝身边,只是容颜从未改变而已。
“事?”朱翊钧轻轻摇了摇头,眼虽含有泪花,却是笑得自在,道:
“没。”
孙海习以为常地苦笑一声,无奈道:“那奴婢可不敢陪您去胡玩了,一会儿冯公公又要跟太后娘娘告状,又怪说奴婢带坏您了。”
朱翊钧仍是摇头,看着孙海的目光既是笃定,更有安慰与自信:
“孙海,你放心,不会了。”
“皇爷,您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我放过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