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天时亢旱,久久不下雨的原因。
还是言官们将此天灾,跟万历皇帝伤天害理,开矿一事又捆绑在一块儿骂的原因。
总之,万历皇帝虽然仍旧死犟着没有下旨罢免矿税,可他的病,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
病了许久的于慎行总算回到了内阁,尽管所有人都说他的病是装的,可看他那憔悴的神色,显然是大病才去不久。
“听说皇上病得越来越严重了,想要从宫外找大夫进宫看病,你们怎么看此事?”
于慎行有气无力地询问着另外两名阁臣,他先是盯着方从哲,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刚入阁不久的叶向高身上。
于慎行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比方说叶向高是怎么入阁的,以及……
“这恐怕不太妥当吧。”方从哲先是开口道:“先不说宫里的御医医术如何,就是外面那些江湖郎中,万一开药方时一个不慎,伤着皇上龙体可如何是好?”
很官方的回答,基本上十个文官,十个都会这样回答。
毕竟皇帝的龙体万一真被医出了什么事,到时候追究起来,谁同意的去宫外找太医,谁就死定了。
相比起来,太医院给皇帝开的那些温补药品,虽然可能治不好人,但归根结底开的都是些无害于人的温补药品。
万一真要出了什么事,也怪罪不到太医,以及他们这些人的头上。
于慎行没有回答方从哲的话,他一直看着叶向高,显然是在等对方的回答。
叶向高早就察觉到了于慎行眼神中的怪异,对此他仍旧淡定从容,应道:
“我觉得汝愚所言无错,况且我听御医说,皇上的病情之所以会日益加重,主要还是心病。”
“心病?”于慎行死死盯着叶向高:“真的只是心病而已?”
叶向高面不改色道:“自然,时至今日,多地干旱已有一年之久,数以万计的灾民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皇上身为天子君父,君心仁慈,自然体恤他受灾的子民们,如此灾祸之下,皇上怎么可能心情愉悦?这自然,只是心病。”
“这样嘛。”于慎行怪笑道:“怪不得进卿你能得皇上钦点入阁,原来是因为你懂君恩啊。”
于慎行显然是话里有话,叶向高也听得出来,一旁的方从哲则略显尴尬。
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再这样说下去保不准还得吵起来,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有人来了。
张重辉像是及时雨一般,不请自来地抱着一叠东西来了。
“几位阁老在聊什么呢?诶,于元辅你回来啦?身体已经无恙了吧?”
张重辉上来便横插在了三人中间,颇有些冒昧了。
叶向高似乎对张重辉十分不喜,语气不好道:“你来做什么?这里可是内阁!”
张重辉像是没听见叶向高的话一般,无视对方的同时,他直接把手里的一摞放在了桌上。
这样的一幕,落在外人眼里,基本都会认为这二人不合,于慎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他仍旧对这俩人保持着怀疑。
于慎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他总觉得张重辉跟叶向高之间有什么勾当。
“我们在聊皇上近来病得愈发严重。”于慎行干脆借此机会试探张重辉,道:
“皇上想要派人出宫寻大夫,你如何看待此事?”
“出宫寻大夫?”张重辉二话不说便摇头道:“那怎么能行,江湖郎中怎么配给皇上治病,万一伤了龙体可怎么办。”
“你也这样认为?”于慎行问道。
“那不然呢?”张重辉把手一摊:“难道于元辅,你不这样认为?”
一时间,于慎行也是无言以对了……
“归根到底,皇上就是心病。”叶向高又主动提起道:“要是老天爷能下雨就好了,皇上的心病说不定就好了。”
“想下雨哪有那么简单。”张重辉语气不善地接话道:“自开年以来,礼部和鸿胪寺都已经举行过多少次‘大雩’了。”
叶向高也语气不善地反问道:“那依之见,你有法子了?张神童?”
“神童我不敢当。”张重辉道:“但我的确有一个好的建议。”
“什么建议?”这回轮到于慎行问了。
张重辉看向于慎行,道:“于元辅,你难道忘记了之前有人上疏,请皇上早些为福王殿下筹备婚礼一事吗?”
于慎行当然没忘,那次上奏,还是他专门让人去上奏的。
“你的意思是……冲喜?”叶向高又一次主动问道。
“嗯。”张重辉点头道:“皇上因天时亢旱而产生心病难医,当下要想让皇上龙体康裕,那就得让皇上高兴才行。福王殿下是皇上最喜爱的皇子,福王大婚,想来皇上定能龙颜大悦,心病了结。”
“倒是有道理。”方从哲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叶向高也‘勉为其难’地点头,却是什么话也没再说。
很显然,他们都在等于慎行这首辅做出决定。
“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于慎行无奈点头道:“那就让礼部抓紧挑个吉日,让福王大婚,以悦龙颜吧。”
“哪用得着挑什么吉日啊。”张重辉笑着说道:
“我记得过两个月就是八月十七,是皇上的万寿节,再怎么样的吉日,也比不上皇上的生辰啊。”
……
万历二十九年,八月十七日。
这是万历皇帝的生辰,也是他宝贝儿子福王朱常洵的大婚之日。
在这一日,京城张灯结彩,红绸漫天。迎亲队伍蜿蜒如龙,锣鼓喧天,响彻云霄。
福王府内,珍馐美馔琳琅满目,珠宝玉器璀璨夺目,所到之处,尽是奢华之景。
光是为这场大婚置办的礼服、珠宝、家具等,耗费的银钱便高达三十万两。
那用金线织就的锦缎,璀璨耀眼的宝石镶嵌,无不是用钱堆砌而成。
沿途百姓与朝中官员,无一不惊叹于这场超乎想象的奢华婚礼,绕想当年万历皇帝大婚时的场面,都远远不及如此。
亲弟弟成婚,朱常洛自然不能缺席,然而满脸堆笑的他,心却是麻木的。
这场婚礼的全程,身为皇太子兼长兄的朱常洛,全程都端坐在一旁亲眼目睹。
也不知道是这场婚礼太过奢华耀眼恍人目,还是皇帝父亲那虽然带着病容,却仍旧慈祥宠爱的笑意扎痛了朱常洛的眼。
几乎是难以避免的,朱常洛回想起了当初,属于他自己的那场潦草婚礼。
在此刻的朱常洛看来,他和太子妃的大婚典礼,就像那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时一样随便,一样寒酸。
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可有时候夸张不夸张,是对比出来的,人的嫉妒心会夸大许多事物。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妃郭氏的声音拉回了朱常洛出神的思绪,朱常洛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福王弟弟,正在给他敬酒。
“皇兄,你发什么呆呢?我都给你敬酒了,你该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十五六岁的小王爷生得越发有福气相了,就如他的封号一般,然而这份福气相落在朱常洛的眼里,只剩油腻与恶心。
然而心里就算再怎么恶心,他又能怎样,能做的不过只有强扯嘴角,笑脸相迎罢了。
“皇兄,当初你跟皇嫂成亲时,场面可有我今日这般?哦,我差点忘了,你们那是……
哈哈哈,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皇兄你别误会我啊,话说大侄子最近怎么样了,我记得他好像都三岁了是吧?
诶,对了!我听说大侄子的生母王氏,原本是伺候我的宫女,是我不要了才送给你的呢!
我说皇兄啊,你能得那么个好大儿子,还得多亏了弟弟我呀,是不是啊?”
朱常洵说是来给亲哥朱常洛敬酒,实则却是来挖苦人的。
在这种大庭广众的情况下,朱常洛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岁那年。
那时候的朱常洵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用皇帝父亲来威胁他这个当哥哥的给朱常洵骑大马。
如今虽说没有当年那般夸张,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挖苦,朱常洵已经算是骑在朱常洛这个皇太子的头上拉屎了。
朱常洛脸色尴尬得发青,却是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这位老实人太子能做的只有窝囊赔笑。
朱常洵很满意对方的窝囊反应,这位被宠得无法无天的王爷,只当他的皇帝老父亲会一直给他撑腰,直到永远,永远。
然而,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皇帝哪怕是天子,他也会死。
……
朱常洛回到慈庆宫以后,闹了很大一场脾气。
窝里横的太子,第一件事便是冲到了王选侍的院子里,把所有外人都给赶出去后,殿内很快传来了摔东西和女人哭泣的声音。
还不满三岁的朱由校抱着一根雕刻有精美山水画的木如意,正当磨牙棒放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
小娃娃就这么看着太子父亲冲进他生母的院子里,随后他就被宦官抱了出去,稚嫩的眼睛里除了茫然,还有些好奇。
朱由校或许是隔代遗传了他皇帝爷爷的年幼时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说许多字了。
他把嘴里咬着的木如意拿了出来,敲了敲抱着他的宦官的肩头,奶声奶气地问道:
“大伴,阿娘,在哭吗?”
李进忠摸了摸小殿下的脑袋,眼中是难以言说的无奈,他轻轻捂住了小娃娃的耳朵,说道:
“小殿下听错了,没有人在哭。”
“你骗我!”三岁娃娃虽然小,却不傻,一边叫着“放我下来”,一边把手里的木如意挥来挥去,一副要去替自己生母讨回公道的样子。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李进忠生怕小皇孙真去顶撞太子,吓得他赶紧把朱由校抱到离院子更远的地方,远到太子出来后最好看不见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眼看小皇孙气得就要哇哇大哭时,李进忠瞧见了一个人。
“干……”
“咳咳。”张重辉迅速打断了李进忠,看着就要大哭出声的小皇孙,以及脸色慌乱的随侍宫人们,把小娃娃抱过来哄的同时,他问道: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李进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毕竟周围全都是人,他总不能当着同事的面说太子的不是。
事实证明,初生牛犊的确不怕虎,还没等李进忠找到个委婉的回答,朱由校先喊出了声来:
“阿爹打阿……”
眼看小皇孙还要说,已经大概猜到了具体情况的张重辉,忙是将小娃娃的嘴巴捂上。
……
朱常洛也是没想到,张重辉的胆子居然那么大,居然敢直接闯到他的后院里来!
最令朱常洛恼火的是,张重辉私闯进来也就罢了,居然还插手他的家事!
“太子殿下,你疯了嘛!”张重辉一把拽住朱常洛施暴中的手,先发制人,吼道:
“今日福王对您不敬一事,我方才听闻便急忙赶了过来,就怕您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傻事!
您要清楚一件事,今日可不仅仅只是福王的大喜日子,今日还是皇上的万寿节啊!”
张重辉说着,指向那已经被打到奄奄一息的女人,又道:
“您在这皇上万寿节的大喜日子里,做出这种要人命的事,这不是上赶着露把柄给郑贵妃母子抓嘛!
还有,您难道就没有发现,今日之事的蹊跷吗?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这很有可能是福王故意为之,只为激怒您嘛!
太子殿下,您太冲动了!若不是我及时赶来,您有没有想过闹出人命后,皇上会怎样处置您?”
本来愤怒不已的太子被张重辉这么一吼,反倒是呆住了……
一时间,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朱常洛就看见张重辉对一旁的王安骂道:
“还不快去找个大夫给王选侍看病,她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福王下回就不只是在外人面前耀武扬威了,而是直接来东宫鸠占鹊巢了!”
王安也是被骂得呆住了,他虽然一直都不喜欢张重辉,可却知道以大局为重。尤其在他听到‘鸠占鹊巢’四个字后,忙是跑着出去找大夫!
看着倒在地上不知是死还是活的女人,朱常洛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醒过神来,他方才似乎有些失去理智了……
失去理智到,王有芙都已经没有了挣扎,他都还在动手……
“明赫,怎么办?她该不会……死了吧?万一她死了怎么办……我只是想拿她出出气而已,我没想打死她啊……”
朱常洛是真的慌了,他很清楚,他要是闹出人命的话,他的父皇肯定会废了他这个太子!
到时候,他这窝囊了十几年的老实忠厚名声,将要付诸东流!
那些支持他的言官们,说不准还会反过来,骂他猪狗不如!
太子似乎被吓坏了,急忙把门关起来后,便是连去探一探女人的鼻息都不敢,生怕探出个死人来。
可眼下王安不在,殿内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一个张重辉是‘活着’的了。
“明赫……你……你去看看她死没死吧?”朱常洛眼神惊恐地劝说道。
张重辉说道:“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要不找个宫女进来吧?”
“不行!”朱常洛瞪大双眼,慌忙拒绝道:“万一她真死了怎么办?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风险!不能再让人知道了!”
张重辉这才没有办法,十分勉为其难地上前,把发髻散乱,浑身是伤的可怜女人翻过身来,探其鼻息。
“还有气。”张重辉说道。
朱常洛松了口气……
“但是不多了。”张重辉又说道。
朱常洛瞬间又提心吊胆起来!
“怎么办啊……她万一真死……不对!”朱常洛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不对,大夫!王安不能找大夫!万一大夫泄露出去怎么办?”
“对哦。”张重辉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忙道:“那看来得让王安回来,可……就这么让她死了吗?”
“等等!”朱常洛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双眼放光道:“明赫,我记得你也学过医术,不是吗?”
张重辉二话不说便摇头:“我那是学着玩的,半吊子水平,万一……”
朱常洛坚决道:“哎呀!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你!”
“可……”张重辉还在犹豫。
“明赫……”朱常洛卖起惨来,可怜道:“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你帮帮我吧,好不好?”
小太子都这么可怜了,张重辉怎么可能拒绝。
尽管张重辉知道,朱常洛这是在拉他下水,做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