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像是疯了一般,睚眦欲裂地拼命摇晃着张重辉,口间一句接一句,皆是大逆不道之言!
“如今朝堂上下内争不断,人人皆只想着各自党派间的利益!
皇上又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整日窝在后宫里头不上朝,更不管事!
你知道内阁的文书,已经压了多久却无人票拟吗?
你知道现如今京师六部的在任官员,加起来总共才只有多少人吗?
你知道皇上派去各地开矿敛财的矿监,剥削了多少穷人吗?
你知道各地藩王每年从朝廷领取的俸禄,以及他们不用上缴的税款高达多少吗?
重辉,你难道还没有看透吗?大明朝早已是腐根烂髓,如今更已是日暮西山!
大明朝的国运已经到头了!大明朝的气数,也将要彻底尽散了啊!”
顾宪成歇斯底里地喊着,他的这一声声呐喊控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位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的人呢。
“所以呢?”张重辉一把拽开了发疯般的顾宪成,反问道:
“你说这么多,然后呢?是要我夸你一句会审时度势吗?皇家不作为,可你们东林党又是什么善男信女之辈吗?
说大明气数将尽?我问你,何为气数?大明的气数又为何会尽?老百姓但凡有一口吃的!大明朝的气数会尽?”
眼见张重辉的态度尚且不明,顾宪成当即便是转换策略,转开话端道:
“哈,你该不会以为提前消耗了倭国的国力,就能避免丰臣秀吉这一大外患吧?你太天真了!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绵延数千万里,即便是没有蛮夷外患,也有数不尽的内忧!
国家年年都在打仗,年年都在闹灾荒,各省各地年年都需要朝廷拨款!
可国库又还有多少存银够折腾?你该不会以为大明朝还能再来一次改制,再来一次中兴吧?
一条鞭已经把底层穷人们的血给榨完了!大明朝已经改不起制了!
现在是大明朝的根本出了问题!除非改朝换代!否则根本不可能解决!”
顾宪成说着突然缓了下来,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急躁了,他转而温柔了下来,又一次戴上了平日里的那副笑意面孔,蛊惑一般道:
“重辉,我也是将你当成知己,才敢对你说出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我还是要说!
世人皆知朱家皇帝无情无义,从太祖高皇帝开始,直至于当今皇上亦是如此!
刘伯温和李善长助太祖皇帝开国,功不可没,可他们最终落了个什么下场?
于谦于少保为了保卫京师,力排众议,拥景泰帝登基,可景泰帝后面还不是忌惮于谦?
英宗皇帝复立之时,景泰帝第一个怀疑的人不是他的亲哥哥,而是那个拥他上位的于谦造反了啊!
英宗皇帝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于谦极力进言,当时满朝上下,谁愿意将英宗从瓦剌迎回来?
可英宗皇帝复立之后,又是怎样对待于谦的呢?斩立决啊!还有……”
眼见张重辉的神色愈发不耐烦起来,顾宪成忙是安抚一般道: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耐烦!那远的不说,就说说近的,说说近的总行了吧?就说说张居……算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宪成似乎很想说说张居正,然而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终究还是被他给咽了回去。
“然后呢?”张重辉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宪成,他知道对方在试图给自己洗脑。
张重辉就想看看这人,到底都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这下子,顾宪成也看出来了,张重辉压根就听不进去他的话。
知道努力无果的顾宪成,也懒得再绞尽脑汁去劝对方了。
就像他明知道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干脆就放弃拯救,放弃挣扎一般。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并且还准备在某些时候,为这本就混乱的时局‘添一把火’,干脆彻底的结束这一切!
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
“唉,就算再怎么苟延残喘,将大明延续下去又能如何呢?改朝换代,不过百年之内而已……
大明亡了就亡了,换个朝代重新来过,对咱们来说,不过是换个天子喊吾皇万岁罢了……”
“所以呢?”张重辉看着顾宪成,问道:“你是急着想要换一个皇帝主子,换一身官袍给新主子磕头是吗?”
这一次,顾宪成没有回答,他只垂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更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说实话,我其实理解你的做法,但我却并不理解你的想法。”张重辉说道:
“你说大明该亡了,然后呢?改朝换代,换个姓氏的帝王来统治天下,换个人喊吾皇万岁?然后再继续轮回,这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规律?”
“那不然呢?”顾宪成苦笑道:“几百上千年来,不论是何国力鼎盛的朝代,最终都亡于昏庸帝王的不作为,亡于皇室与朝廷上下各级官吏鱼肉百姓,侵占良田,搜刮民脂民膏。上千年了,一直都如此啊……”
张重辉颔首思索片刻,脱口而出道:“说到底还是田地分配不均。”
本就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罢了,却是让顾宪成再次激动了起来,大惊道:
“你该不会还想重新丈量土地吧?”
“啊?”张重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是快速跳过了这个无聊的话题,直言道:
“让你的那些同党们,都别再上疏逼皇上下罪己诏了。”
“哈……”顾宪成怪笑一声:“凭什么听你的?”
张重辉深知,面对顾宪成这种人讲条件是没用的,不如直接威胁,于是他直接道:
“眼下我四叔官复原职,高居锦衣卫二把手。而我又有你们的把柄,抓出你们就是雷击景德门的罪魁祸首,不过时日问题罢了。”
“你错了。”顾宪成笑得淡定不已:“景德门遭雷劈,真不是我们干的。”
“什么?”张重辉面露不解,故意问道:“不是你们东林党干的,还能是沈一贯的人干的?”
“不不不。”顾宪成再次摇头,这一次,他笑得不怀好意:“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天意,这就是老天爷要惩罚天子?”
张重辉没有再接话,他在等顾宪成继续说下去。
果不其然,只见顾宪成十分自然地将双手负在了身后,右手食指关节有节奏地轻敲左手掌心的同时,侃侃说道:
“你还不知道吧,就在雷击景德门的前不久,皇上下旨罚了所有上疏为张居正平反的官员们,整整一年的俸禄!
你跟皇上一样,都怀疑景德门遭雷劈是人为的?哈哈,说不好,万一这是张居正在天之灵,降下的怒火呢?”
“你觉得我会信吗?”张重辉一脸的无语,他还以为顾宪成能说出些什么来呢,结果居然又是这种玩笑一般的鬼话。
见张重辉‘仍旧’这般淡定,顾宪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走近张重辉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的脸,似乎想要透过这张年轻的面皮,看穿些什么一般。
张重辉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稍稍撇开脸后,他严肃道:
“通过这几次的面圣,我在从与当今皇上的交谈之中,也差不多摸透了皇上的性子。
我发现,他就像个薄面皮的叛逆孩子一样敏感,又好面子,更无端多疑。
所以……不论你们怎么逼皇上,我都敢肯定,他是断断不会下罪己诏的。
而且,你们这般前赴后继的上疏逼皇上下罪己诏,已经被罢黜、降职了不少人吧?
你们这般自毁前程,简直就是在用自己的尸体,为沈一贯的浙党铺路!”
张重辉还真不是在吓唬顾宪成,毕竟事到如今,朝中所剩的东林党人实在不多了。
这些人虽然都搏了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但也几乎都被万历皇帝给罚了一通。
不是像袁可立那般被流放,就是被降职、外调、最轻的也就是打板子、罚俸了。
而李三才和叶向高二人,之所以会被急调回顺天府,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东林党快没人了。
张重辉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实际存在着的,然而,面对这番‘好心提醒’,顾宪成却是跟没听见一般!
顾宪成仍旧紧紧盯着张重辉的脸,伴随着张重辉的话音落下,他的眉头越锁越紧!
“你到底在看什么?”张重辉被盯得极不自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不……”只见顾宪成脸上的认真逐渐转变为了惊诧,又是死盯了半晌后,他才道:
“张太岳,你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重辉本就被盯得不自在极了,眼下‘又’听到这样不正经的问题,饶是再好的脾气也止不住气道恼起来,脱口道:
“顾宪成,你神经病吧!我在跟你说正事,你能不能正经点!”
本只是不耐烦的警告罢了,然而这一幕落到顾宪成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了……
眼见顾宪成没有再说什么,张重辉只当这厮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干脆直接挑开话道:
“顾宪成,你该不会还在想着,等你书院的那些学子们登科入仕了,再来一创辉煌吧?
你自己都说了,大明朝百年之内就要亡了,等你那书院的学子们站稳朝堂时,怕是国都亡了!”
许是‘亡国’二字‘激励’到了顾宪成,张重辉这才总算将对方的心绪,从自己‘脸上’给拉出来。
“实话跟你说了吧。”顾宪成难得的卸下了平日里的伪装,面色平静,没有隐瞒道:
“不是我想逼着皇上下罪己诏,他在位这么多年,是非对错,自有史书载记,后世评断。
可眼下妖书案还没解决,锦衣卫四处抓人审问,再这样下去,早晚查到我的身上。
我没办法,既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干脆就把事情闹得更乱!
我不好过,皇上也休想好过!”
顾宪成说到最后一句时,眼中出现了一抹往日里张重辉从未见到过的,带着不甘怨气的狠厉!
见顾宪成总算是‘正常’了,张重辉也好跟对方认真谈话了。
“我可以帮你。”张重辉忽然间放缓了声音,温和说道:“妖书一事,我有法子帮你摆平。”
“呵呵……”顾宪成已经是彻底不再伪装了,他满眼冷意,讥讽笑道:“还帮我摆平呢?你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吧?”
对此讥讽,张重辉却是淡然一笑,道:
“我怎么就自身难保了?你瞧,我现在不仅好端端的出来了,我还让张简修和张允修都复了官呢!
哦,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皇上还让我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呢!”
“哈哈哈……”顾宪成又一次笑了,这次他笑得更加讥讽了,更是冷言道:
“看来你是心甘情愿当皇上的刀啊?不!你是想反过来投靠太子,反将皇上一刀?
不是,张……重辉啊,你该不会真以为,太子会是什么好东西吧?”
“太子是不是好东西我不知道。”张重辉一脸无所谓,摊手道:“反正我张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伴随着话音落下,气氛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顾宪成很清楚,张重辉虽然没有明说出口,却是在明晃晃的威胁他!
没办法,谁让他顾叔时,是‘自愿’掉进对方早就挖好的陷井里的呢?
意识到这一切,或许真就要‘注定’了的顾宪成,再一次表现出了他那‘懒得挣扎’的态度。
只见顾宪成‘又一次’戴上了,往日里那副笑容满面的面具,问道:
“说吧,你还有什么条件?”
“简单。”张重辉也不嗦,直接便是道:“让于慎行入阁!”
张重辉此言才刚一出,就见顾宪成在‘意料之中’地摇头笑道:
“不是我不肯帮你啊,吏部都已经推举于慎行入阁几次了?可每一回,他都被咱们那小心眼的皇上给刷了下来。”
“你只管推举于慎行,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张重辉只这样说道。
“行啊。”顾宪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只不过转眼之间,他就笑得怪异道:
“既然我都答应帮你了,那你也总得告诉我,你要怎么……”
“先别问问题。”张重辉抬手打断了对方那意味不明的问题,直接问道:
“我就好奇一点,你既然早就知道了我会算计你,那你为什么还要甘心入套?”
对于这个问题,顾宪成只沉默了片刻,最终痴痴笑道:
“是啊,为什么呢?会不会有可能,就如文天祥诗里写的那般?
寥阳殿上步黄金,一落颠崖地狱深。苏武窖中偏喜卧,刘琨囚里不妨吟。
生前已见夜叉面,死去只因菩萨心。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谁人会得广陵音……因为,你我是知己啊……
因为……我心甘情愿啊?”
顾宪成的神色再一次沉醉了起来,他好似瞬间便就喝醉了好几坛酒一般,已然不再顾那嘴角结痂的鲜血,只踉跄着步伐走到窗边。
在用力推开窗门的那一刻,刺骨的春寒呼面冲来!
呼啸而来的夜风裹挟着细细碎碎的冰寒雨水,扑覆在了顾宪成那略显沧桑的脸上。
然而,他却好似并没有感受到寒冷一般。
“你看,今夜没有月!”
顾宪成抬手指着窗外黑漆漆,无星无月,甚至还在嘀嗒下着淅沥雨水的天。
好似稚嫩孩童在向大人炫耀,急于证明什么一般!
“你看,它……更没有日了……”
顾宪成还在‘炫耀’着,炫耀本该是喜悦高兴的,可他却是‘炫耀’出了泪花。
望着顾宪成这副‘无酒醉人,人却醉’的模样,张重辉终究还是起了疑,并问道:
“你真的是顾宪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