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辉又回到了‘熟悉的’乾清宫,尽管他都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却也能猜到个大概了。
不出意外的话,万历皇帝肯定又以为他做了些什么,尽管他可能什么都没做。
又或者说,其实又什么都做了。
“都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没睡?”
望着灯火通明的正殿,张重辉随口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本来也就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张重辉压根就没打算有人会回答他。
然而,一旁负责‘转押’张重辉的小太监却是急于抓住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般,当即便是急着张口道:
“万岁爷素来勤于政务,自然也就睡得晚些了!”
听到这番张口就来的马屁后,张重辉看了这个说话的小太监一眼,短暂的思索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也说道:
“唉,皇上真不容易啊,身为他的子民却不能为君父分忧,实乃我的罪过。”
那小太监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眼神却是有些怪异。
很显然,这俩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会被传到万历皇帝的耳朵里,可不就得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拍一拍皇帝的马屁?
事情证明,消息的传播速度是极快的,朱翊钧很快就得知了张重辉说的这些话。
“马屁精。”
朱翊钧念了一句后也没有多想,困极了也烦极了的他,终于准备睡了。
只是在睡之前,朱翊钧却是鬼使神差的又问了一个问题:
“张允修今年多大了?”
一旁的陈矩先是愣了一下,才不太确定地回道:“回皇爷,奴婢记得张允修好像……大概二十五六七八岁吧?”
躺在龙榻上的朱翊钧此时已经困得昏昏欲睡,在听到陈矩的这个‘大概’回答后,他只无意识地含糊说了句:
“原来他比我小那么多啊……怪不得比我矮那么多……”
眼看皇帝陛下困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陈矩也不敢再多问些什么。
只是陈矩心里仍旧奇怪,皇帝陛下是怎么知道张允修比他矮那么多的?难不成张允修还面过圣?
陈矩不太清楚这些往事,毕竟他不是看着皇帝陛下长大的的冯保,也不是早年间日夜陪伴着皇帝陛下的张鲸,更不是为了向上爬而不择一切手段张诚。
身为‘后来者’的陈矩并不十分了解皇帝陛下曾经的那些过往,但身为一心为主的奴婢,他得去知道。
于是,陈矩趁皇帝陛下睡着后,专门去查了查,有关于‘曾经’的一些记档。
这一查,陈矩便明白,皇帝好端端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了。
“万历三年,张允修荫尚宝丞,随其父张居正入宫谢圣人隆恩,圣人十分喜爱之,与其同吃同玩……”
陈矩一边查看着这些陈年记档,一边自言自语道:
“原来这个张允修还真面过圣啊……而且皇上当年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小他四岁的九岁娃娃?”
陈矩很是震惊,震惊于当年已经十二三岁了的皇帝陛下,居然跟张居正的九岁儿子玩得挺好?
“嘶……这不膈应嘛……”
在陈矩看来,皇帝陛下十分厌恶张居正这个严厉的师傅。
严师的儿子,自然也是怎么看都应该觉得膈应才对。
毕竟保不准,张允修回家后,还会跟他爹张居正告状,说皇帝陛下的坏话呢!
陈矩表示不理解,然而也没时间给他理解了,皇帝陛下要他带来的人,已经到了。
“先把张允修扣在奉天门,咱家先去会会他。”
……
“你就是张先生最小的儿子张允修啊。”
十二三岁的小万历皇帝满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白白净净,矮自己一个头的秀气小男孩。
小万历有些惊讶于,张先生的小儿子怎么看起来比自己小那么多啊?看着也就跟他的弟弟朱翊差不多大……
小万历没有询问张允修今年几岁了,因为在他看来,对方应该跟自己一样大。
毕竟张先生当初教他玩风葫芦时,顺嘴提过一句:“臣的小儿子跟陛下您一样,也喜欢玩这个。”
几乎是潜移默化的,小万历一开始便就认为,张先生的小儿子要么跟自己一样大,要么就比他还要大上几岁,反正不可能比他还小就是了。
“回禀陛下,我……臣是张允修……”九岁孩子怯生生地回答着,时刻谨记着严厉父亲教诲的张允修,不敢抬起头去直视眼前的这位天子。
“你别害怕。”小万历见张允修紧张的手都在抖了,忙安慰道:“你父亲是我的师傅,你是他的儿子,我自然会好好待你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允修是张先生小儿子的微妙原因,小万历对于这个看起来胆小又害羞的男孩,产生了浓浓的好奇心。
“你都读过什么书啊?”小万历问道。
小万历很好奇,究竟是张先生的小儿子读的书多,还是他这个皇帝学生读的书更多呢。
被小皇帝这么一问,张允修忙是回答道:“回陛下,臣读过的书不多,只有……”
小万历静静听着张允修报书名,本以为对方会念很久,没想到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停下了。
“你只读过这点书?”小万历一脸惊讶,在他看来这不应该,毕竟对方可是张先生的儿子啊!
张先生是多严厉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让亲儿子如此荒废学业?
“回陛下,真就只有这些……”张允修一脸为难道:“臣的大哥自己也要念书,他只抽空教教我而已……”
“你大哥教?”小万历更惊讶了:“为什么是你大哥教你?不应该是你爹教你吗?”
张允修摇摇头,有些落寞道:“父亲他太忙了,臣平时连见他一面都难,他怎么可能有空教我……”
听到张允修平时连见亲爹一面都难,小万历都已经惊讶到无言以对了!
毕竟对于小万历来说,见张居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有时候他甚至能在一天时间里,见张先生好几次!
而且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
可张允修身为张先生的亲儿子,却连见自己亲爹一面都难?
小万历看得出张允修在难受,他也能理解对方,毕竟他自己也很少见自己的亲爹隆庆皇帝。
小万历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可也不知道为何,一想到张先生对他这个学生,居然比对亲生儿子都还要上心,他心中居然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种怪异的‘骄傲感’来。
小孩子爱炫耀,哪怕小万历是皇帝也不例外,于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拉着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开始了好一阵炫耀。
“五郎,你看过这个书吗?”
“回陛下,臣没看过。”
“这是你爹专门让人给我编撰的书,叫《帝鉴图说》,里面不仅讲解详细,还有插画呢!”
“哇,居然还有插画?”
“是啊,而且你爹几乎每天都会亲自来,为我讲解这里面的内容呢。”
“这样嘛……”
“话说五郎,你风葫芦玩的怎么样?能飞起来吗?”
“回陛下,臣不行。”
“不会吧,你爹不是经常教你玩吗?他玩的那么厉害,你应该也很厉害才对啊。”
“陛下……臣的父亲只教臣玩过一次……”
“啊……只有一次而已嘛,你别难受,你爹也只教我玩过一次而已。”
“……”
“不对,是两次!”
“……”
八九岁的小娃娃心情越发难受了,然而张允修什么都不敢说。
毕竟朱翊钧可是皇帝,而且还是比自己这个亲生小儿子,都还要更受他父亲关注,栽培的皇帝学生。
这一切,小万历都看在了眼里。
人的快乐常常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见张允修这般难受,小万历突然觉得,张先生平日里的严厉和管制,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厌烦了。
……
朱翊钧已经有许久,都没睡过这样安生的觉了。
他沉浸在万历三年的那一场‘大梦’之中,滔滔不绝的向张允修炫耀着,那些原本令他感到压迫的一切。
压迫是痛苦的,苦难也是痛苦的,然而人有时候总喜欢心理异化压迫,歌颂苦难。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苦中作乐吧。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朱翊钧‘终于’在不知不觉中醒来。
梦中美好的一切戛然而止,迎接朱翊钧的只有现实。
现实中曾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压迫,现实中曾令他几度崩溃的腿疾。
以及现实中,即将‘重逢’的张允修。
“皇爷,张允修被押来了。”陈矩一边帮皇帝陛下穿靴子,一边说道:
“昨夜奴婢先去审了他一顿,他说他这些年去朝鲜了,说是本来想去买新罗婢回来做媳妇儿,结果刚好赶上了打仗。”
“去朝鲜买新罗婢?哈哈哈!”朱翊钧都笑了:“他还不如直接编个理由,说回老家江陵去了呢。”
“皇爷……”陈矩有些忐忑地劝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多想了,奴婢总觉得这个张允修有些不太正常,您要不……还是别见他了吧?”
“哪里不正常?”朱翊钧问道。
朱翊钧记得小时候的张允修挺正常的,就是有点害羞和内向,不过他那时候就是喜欢这种性格腼腆又听话的弟弟,而不是朱翊那种爱调皮捣蛋告状的臭弟弟。
“皇爷……”陈矩也是为难住了,他觉得张允修不正常,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正常,只能是别扭道:
“奴婢也说不出来他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他有些……阴森森的……”
“危言耸听,好好的活人又不是死人,怎么就阴森森了!”朱翊钧有些不太高兴了,他直接下令道:
“去把他带来,朕要亲自审他!”
……
皇帝陛下都下令了,陈矩只能是听命,让人把他感觉阴森森的张允修给带来了乾清宫。
这一次,朱翊钧从一开始就表示要私下审问张允修。
也就是说,哪怕是陈矩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到底都跟张允修聊了些什么。
陈矩只知道,皇帝陛下跟张允修之间聊了有许久,最后出来时,脸上甚至还是笑容满面的!
这也就罢了,最令陈矩感到惊讶的是,皇帝陛下居然还让他立刻在京中置办好一处宅院,送给正屈身于赵士桢家中的张允修居住!
陈矩简直觉得见鬼了,说好的审问,审着审着怎么还送起房子来了?
难不成张允修会巫蛊之术,把皇帝陛下给蛊惑了?
陈矩不解,甚至大为震惊!
然而,更加令陈矩不解且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陈矩,传朕的旨意,即日起复张允修官职,仍荫正五品尚宝丞。”
朱翊钧就这么笑容满面,轻飘飘的复了张允修的官职,还是专门站在殿门口,大大声声的宣布!
这下子,不仅是陈矩惊呆了,阖宫上下所有听到这个圣令的人,全都被惊到了!
与此同时,被关在偏殿中的张重辉,也听到了万历皇帝这带着‘刻意’的大声宣布!
短暂思索了片刻后,张重辉苦笑着叹了口气。
看来,是又出岔子咯!
算了,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事,顺势而为就行了!
……
身为罪臣之后的张允修面圣后,不仅被皇帝陛下赏赐了宅院,还被天子开恩复了官职一事,才不过短短半天的时间而已,就已经传遍了朝野上下!
显然,这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而这个‘有人’除了万历皇帝朱翊钧以外,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
于府。
自打宫里出来后,张允修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于慎行家中。
“五哥!这几年你都去哪了啊!我都担心死你了!”
老六张静修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哥哥突然出现在眼前,激动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然而,张允修却并没有时间跟弟弟聊感情,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于慎行!
“于叔叔,皇上复了我的官职,他究竟意欲何为啊?”
张允修有些激动地问着于慎行,他也看出来了,万历皇帝好端端复他官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里头绝对有诈!
不出意外,皇帝肯定知道了什么!
再或者说……难不成皇帝……全都已经知道了?
张允修不知道万历皇帝都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张重辉当初叮嘱过他一段话――
――“凡事都不可能顺风顺水,出岔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若是将来,岔子出在了皇帝的身上,而我又行动不便,无法帮你的情况下,你可以直接去找于慎行。”
“五郎,你先别急。”于慎行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了一般,他平静道:
“你先跟我说说,皇上宣你进宫,都跟你聊了些什么?”
见于慎行这般淡定,张允修心下也是松了一大口气。
紧接着,张允修将自己和万历皇帝之间的谈话内容,说了出来。
……
与此同时,乾清宫,偏殿。
此时的张重辉正躺在榻上,假装睡觉中。
紧闭双眼间,他听见了殿门被轻轻打开,又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显然,有人进来了。
然而,装睡中的张重辉却并没有起身迎接来人,反倒像是熟睡中被吵到了一般,翻了个身继续睡。
“还有心思装睡呢?”
万历皇帝的声音突然间响起,语气更是有些幸灾乐祸,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你完了吧?”
“通倭这种死罪你也敢干?张重辉,你还真是不怕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