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镜就这么哭哭啼啼的闯了进来,别说朱翊钧愣住了,就连张重辉也愣住了。
说实话,张重辉是有些意外的,他本以为能够将高高在上的万历皇帝,给迷得神魂颠倒的郑贵妃,会是一个‘妙人’才对。
然而张重辉看见的,却是一个容貌虽美,但脑子却好像有些问题的神经病……
因为这个女人居然一冲进来,就跟个疯婆子一样,直指着他,满脸眼泪地大骂道:
“你简直该死!皇后和公主的名声都被你给毁了!陛下!赶紧杀了他吧!千万别让这小子出去乱说话!省得污了皇后娘娘与公主的清白!”
郑梦镜看起来很是激动,激动到甚至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看起来好像是在为皇后和公主鸣不平,却更像是在急于‘掩盖’些什么。
看着心爱的女人居然疯到,在张重辉这么个外人面前指手画脚,朱翊钧不悦的同时,更是起了疑心。
朱翊钧虽然一直都知道郑梦镜不怎么聪明,但就算再怎么不聪明,也不至于蠢成这副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很显然,这里面不对劲!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张重辉轻飘飘的来了一句:
“陛下您看,草民猜的没有错吧,杀人灭口的都来了。”
此言一出,本就起了疑的朱翊钧,再次回想起了不久前,张重辉才说过的那句话!
勾连……
听到‘杀人灭口’这四个字时,郑梦镜也是瞬间慌了神!然而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心思想旁的了,更没有时间给她想了!
郑梦镜知道,这一次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唐突冒失了,然而就算是知道,她也得这样做!
她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张重辉死!
不论如何!张重辉都必须死!
不然……死的很有可能就是……她那与阁臣私下勾连的蠢哥哥郑国泰了……
眼见朱翊钧还在犹豫,甚至好像还起了疑,郑梦镜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她直接便是使出了老法子,扑通跪地后,抱着朱翊钧的大腿就是哭着哀求道:
“陛下!此子断断不可留啊!您何苦与他浪费那么多口舌!直接杀了他吧!臣妾也是为了皇后娘娘和公主的名声着想啊!”
看着明显不对劲的郑梦镜,朱翊钧的疑心越发加重了,他甚至都已经猜到,是郑国泰那个蠢货大舅哥又搞了什么事情!
就在朱翊钧想着先把郑梦镜给打发走,后面他再来帮这不省心的两兄妹擦屁股时,张重辉突然又说起了话来。
“贵妃娘娘,您还真是关心皇后娘娘和公主的名声呢。真不知这接连四起的妖书,为何要将您抹黑成善妒的恶毒妖妇,当真是不公啊。”
张重辉的语气颇为阴阳,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在嘲讽。
郑梦镜或许听不出来,朱翊钧却是瞬间听出了。
心爱的女人被一个罪臣之后这般讥讽,高高在上的情种皇帝怎么可能受得了?朱翊钧当即便是沉着脸怒道: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妄议贵妃,来人,把他拉下去打十大板!”
朱翊钧早就想给张重辉一顿教训了,本来想晚些再一次性罚了对方,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到,当着他的面,对他心爱的女人出言不逊!
他这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嘛!
命令下了,眼看锦衣卫就要上来将张重辉给拖出去打板子,然而在这紧要关头,张重辉却是一点求饶都没有,反倒还头铁的‘请罪’道:
“陛下,既然您如此生气,那说明草民的罪实在是太重了,那这十大板可就太轻了。
贵妃娘娘既然这么想要草民去死,那草民便依了贵妃娘娘的意,自请死罪。
还请陛下您直接下令,让人将我拖出去砍了吧。”
张重辉这番‘主动找死’的话,直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惊呆了!
郑梦镜也是惊讶地瞪圆了眼,心想这小子难不成真的跟她哥哥郑国泰说的一样,是个疯子?
朱翊钧的脸色很黑,在他看来,张重辉的这番举止就是在‘威胁’他这个皇帝!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被人这样威胁,怎么可能忍得了,他咬牙笑了一声,切齿道:
“好啊!那朕就成全你!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龙令都已经出了,这下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张重辉必死无疑了。
张重辉似乎也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决心与准备,他甚至还主动站了起来,抬起双臂,摆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而郑梦镜也惊呆了!她本以为优柔寡断的皇帝肯定会因为种种顾虑而不敢直接杀了张重辉,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直接下了死令!
郑梦镜激动到都快要笑出声来了,憋得她急忙拿手捂住了嘴巴,好让自己不要真的笑出声来!
她的这一鬼祟举动,被朱翊钧看在了眼里。
再看张重辉那副淡然赴死的淡定神情,朱翊钧那颗拧巴的心,又一次纠结了起来,且越揪越紧!
他在等!等张重辉开口求饶!他不相信张重辉会甘心就这样被乱棍打死!他不信!
然而,张重辉似乎真的不想活了一般,不仅闭上了眼,任由锦衣卫架着他走,甚至连一个字的遗言都不愿意多说!
眼看张重辉就要这么被拖出去了,朱翊钧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与此同时,朱翊钧不仅看到了正在憋着笑的郑梦镜,他还看到了一脸纠结担忧中的陈矩。
在这一刻,似乎周围所有人的细微表情,都被朱翊钧给看进了眼里,哪怕只是细微到多眨了那么一下眼睛,他都能够清晰的感受到!
“阴谋!都是阴谋!”朱翊钧心中叫嚣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他更知道身边的这些人全都在算计他这个皇帝!
他心爱的女人这么急着要张重辉死!说明张重辉肯定知道些什么!
难不成……他心爱的贵妃真的跟内阁次辅沈一贯勾连了?
后妃勾连前朝大臣,众所皆知,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后宫跟前朝一旦勾连,像张居正捏着小皇帝玩的这种情况,都已经算是轻的了。
严重些,保不准还会发生‘皇帝落水’,以及‘宫女勒颈’这种要命的事了!
朱翊钧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更不愿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心爱的郑贵妃身上!
然而,不信归不信,人的怀疑一旦产生,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如同藤蔓一般快速攀爬滋生!
望着都已经被拖至了偏殿门槛处,即将被乱棍活活打死,却仍旧淡定不已的张重辉,朱翊钧心里本就紧绷着的那根弦,终究还是崩断了!
不行!不能便宜了他!让他就这么死了!
“等等!”
“把他给朕拖回来!”
“全都滚出去,朕有话要单独问他!”
皇帝陛下这突如其来的反悔,引得的众人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原本还面色纠结,且担忧着的陈矩,这下子终于是松了口气。
而原本还激动到差点笑出声来的郑梦镜,却是瞬间被吓得慌了神!
郑梦镜虽然一直都知道朱翊钧喜欢‘朝令夕改’,可她没想到,这都已经出了口的命令,还能改?
“陛下,您都已经下令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可……”
“你就安生些吧!”
“……”
最终,试图‘规劝’皇帝丈夫要‘守信用’的郑梦镜,还是被已经心生猜疑的朱翊钧给‘赶’走了。
一时间,偌大的偏殿之内,只剩下张重辉跟朱翊钧两个人。
“张重辉!你是真不怕死吗?”朱翊钧是真的好奇了,对方折腾了那么久,难道真就不怕死了,这一切都白干了吗?
“陛下,您这说的什么话,哪有人会不怕死啊。”
张重辉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坐,一副‘随便、都行’的散漫态度,好似拿捏住了眼前这个皇帝的某些‘软肋’一般。
“那方才,你为何不求饶?”朱翊钧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知道,陛下您‘舍不得’让我死。”张重辉说的很是自信,甚至都胆大到敢在皇帝的面前自称‘我’了。
“端正好你的态度!你只是一个罪臣之后!”如此没规没矩,朱翊钧自然愤怒。
“是,陛下。”张重辉还真就端正起了态度。
毕竟方才,他的那番‘主动找死’以及无礼之言,都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万历皇帝的‘底线’究竟在哪儿罢了。
眼下‘试探’的差不多了,张重辉也大概知道了这个皇帝的‘底线’在哪儿。
是的,其实这一次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已经彻底乱了!
从跟顾宪成等人的合作,再到跟潞王朱翊的合作,这一件件,一桩桩,全都是乱的!
这些临时‘队友’们,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个全都出了岔子,不是故意的,就是故意不小心的!
唯一一个没出问题的环节,也就只有张允修那边了。
然而,光有一个张允修可不行。
所以自从计划乱了的那一刻开始,张重辉就一直在赌!
没有什么会是一帆风顺的!允许一切发生!顺势而为,才是硬道理!
事实证明,张重辉好像真的全都赌对了!
“陛下,这里就只有咱们两个人,草民也就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张重辉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陛下,您之所以单独留草民下来,是因为您已经对贵妃娘娘起疑了是吧?”
张重辉一上来就是直击心灵,实则他压根就不知道沈一贯到底有没有跟郑贵妃勾连。
是的,他还在赌!
有没有真的勾连,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猜忌的‘种子’只要种下,就够了!
带着答案找问题,往往比带着问题寻答案,要磨人心多了!
朱翊钧先是愣了一下,他立马矢口否认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挑拨朕与贵妃!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嘛!”
“草民不敢。”张重辉嘴上说着不敢,却是十分大胆地抬起了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道:
“草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而且……陛下您的确不能杀我,您不但不能杀我,您还得赏我,而且还得重重的赏我呢。”
这毫无规矩的举止,以及这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大话,毫无疑问的,是照着朱翊钧的痛点‘踩’上去的!
张重辉还在赌,他在赌这个皇帝的‘底线’究竟还能不能再‘退’下去!
同时,张重辉也是在‘测’他自己的今后,究竟还能‘逼’到什么程度上去!
“你在威胁朕!”朱翊钧本就一肚子的气,憋到现在,他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帝王发怒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毫不夸张的说,朱翊钧现在一张嘴,就能够让一整个张家下去给张居正陪葬!
然而,此时的朱翊钧还没有意识到,在张重辉一步又一步的‘试探’之中,自己的‘底线’正在被对方悄悄‘逼退’着。
张重辉自然看得出万历皇帝生气了,他甚至还看到对方几次都想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揍他,奈何腿脚不便,也只能是老实坐着。
他知道朱翊钧发怒了,而这也恰好证明,他是真的赌对了!
万历皇帝‘不敢’杀他!也不能杀他!甚至,还真就只能重重赏他!
“陛下,草民猜,您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贵妃娘娘和国舅四处散播,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被倭寇给掳走了的消息吧?”张重辉说道:
“草民不知道您相不相信贵妃娘娘,草民只知道,您杀了我当然简单,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可您要是真杀了我,那皇后和公主今后的名声,乃至是您和一整个皇室的名声,可就都……”
张重辉没有再说下去了,话都已经点到这份上来了,要是再说下去,那就冒昧了。
张重辉的意思很直白简单,万历皇帝要杀他只不过是张一下嘴的事罢了,他一个罪臣之后死了也没人会在意。
可偏偏,现在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
大街小巷都已经传遍了,张重辉这个罪臣之后不仅跟皇后和公主一起被倭寇给掳走了,还跟这母女二人在一块儿呆了整整两天两夜!
整整两天两夜,血气方刚的男人跟柔弱无助的少妇少女,本就容易令人浮想联翩。
若是在这个时候直接处死了张重辉,那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没什么区别了。
广大吃瓜民众们便是不想往这上头想,也会难以避免的认为皇后和公主跟张重辉之间,的确有那么些不可言说的二三事……
换句话说,朱翊钧想要捂住张重辉这么一个罪臣之后的嘴,是很简单的。
可要想在流言蜚语之中,捂住全天下人的嘴,这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更不提,眼下还有‘别有用心’之人,在外头乱造谣。
就连前朝的那些大臣们,也是巴不得借由此事来惹他们的皇帝陛下不痛快,更巴不得借由此事来将妖书案搅得更混,以达到排除异己的最终目的!
朱翊钧知道这一切,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不能直接杀了张重辉。
张重辉死了事小,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要是因为这么一个区区罪臣之后的死,而被世人怀疑戴上了绿帽子……那可就……
一时间,朱翊钧气到都沉默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了张重辉这个祸害才好!
明明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明明他动动手指头就能将这个爱搞事情的罪臣之后给轻易处死!
可朱翊钧总是发现,每当他想要直接弄死张重辉这个祸害时,就永远都会面临上‘弊’大于‘利’的窘境!
朱翊钧又开始纠结了,张重辉也不催促,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
张重辉其实有些奇怪,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皇帝怎么还是那么的爱纠结?
明明这个皇帝也不爱他的皇后,更也不怎么心疼他的公主,明明直接弄死了皇后,他心爱的贵妃就可以被改立为后,他喜欢的儿子福王也就可以直接被立为太子了。
可这个皇帝他偏不,纵使他不爱皇后,却也不杀了这个阻挡他心爱女人的‘垫脚石’。
纵使他也不喜欢现在的太子,却也不舍得狠心杀了这个不喜欢的儿子,给自己喜欢的儿子让路。
说的好听些,这叫良善;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就是优柔寡断。
这个爱纠结的皇帝就这么纠结了那么多年,甚至还用‘不上朝’的方式来向全天下人表达他心中的不甘与不满。
这跟小孩子用不吃饭来引起大人们注意力,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重辉不理解这个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别扭,但他能够好好的活到现在,还真就多亏了万历这个优柔寡断的别扭性格。
毕竟要是换一个‘正常’点的帝王,早就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杀了!
不仅是杀了张重辉这个罪臣之后,更还会将皇后和公主,乃至于郡主,全都给杀了!
朱翊钧就这么纠结了半晌,哪怕张重辉没有把话给说白了,他也知道张重辉想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妻女是被倭寇给掳走的,还是跟张重辉一块儿被倭寇给掳走的,眼下遮遮掩掩只会引来外界更多的猜忌,想把事情‘盖’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事到如今,要想平息风波,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张重辉说的没错,他不仅不能杀了张重辉,甚至还要赏张重辉。
而且,还得是‘重重的’赏张重辉……
眼下要想把这件破事儿给圆过去,只能是将事情大大方方的公布出来,并且还要大大方方的表示,是张重辉救了皇后母女俩。
为了表示事情的‘真实性’,朱翊钧这个皇帝还得装模作样的‘重赏’张重辉一番。
只有大方和坦荡……方才可以打消一些……外界的那些龌龊质疑了……
一想到这些,朱翊钧就跟吃了一大坨死苍蝇,还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样,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浑身上下都难受不已!
他甚至连一个铜板都不想赏给张重辉!更不愿接受是张重辉救了他妻女的这么一个鬼扯‘说辞’!
可事到如今,不论是真是假,朱翊钧为了皇后和公主的名声,也为了他这个大明皇帝的名声,也‘只能’是张重辉救了他的妻女了……
谁让只有这小子跟着皇后和公主一起被绑架了呢……而且还在一块儿呆了整整两天两夜……
“你救了皇后和公主,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朱翊钧满脸都是不情愿,却也只能咬着牙说。早就预料到了张重辉想要什么赏赐的他,还特地提前补充道:
“除了,给张居正平反。”
这是朱翊钧的底线,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承认,张居正是没有错的!
张重辉‘好似’并没有预料到朱翊钧会料事如神到‘提前拒绝’他一般。少年的脸上只剩愕然无措,他就这么怔怔愣了半晌。
朱翊钧不知道张重辉是不是装的,但这一幕落在原本还心情不悦的他眼里,他居然感觉有点莫名的暗爽。
但同时,他又还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的感觉……
“回头,朕让陈矩挑一些珠宝赏给你吧。”朱翊钧摆摆手,随便做了打发。
赏珠宝已经是朱翊钧大发仁慈了,他真正想赏给张重辉的,只有鸩酒和白绫。
“陛下。”张重辉一副‘真被’骗了的‘可怜’样子,甚至还很不怕死地控诉道:
“草民救的可是堂堂一国皇后和公主啊,您就赏珠宝而已?这未免也太……寒酸了些吧?”
“御赐的东西,你还敢嫌弃?”朱翊钧本就十分不情愿赏赐东西给张重辉,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嫌弃上了!?
“陛下,不是草民嫌弃。”张重辉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赏赐太俗了,容易引起世人的猜疑,怀疑我并没有真的救了皇后和公主。”
“张重辉,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啊!”朱翊钧气道:“你还想要什么赏赐?要不要朕赏个驸马给你当当啊!”
朱翊钧完全就只是气话脱口而出罢了,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重辉居然只是短暂的思索了片刻而已,就二话不说地点了头!
“好啊。”
“?”
几乎是瞬间,那个可怕的梦,又一次回荡在了朱翊钧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