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其实跟直接对张重辉说――你乖乖去送死吧。
没有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骆思恭第一个按住了张简修,身怕这位暴脾气的祖宗会因为一时愤怒,而当着如此多朝鲜人的面冲上去揍沈惟敬。
秦良玉也是微微攥紧了手心,她看向张重辉,却发现对方仍旧淡定非常,甚至还有闲心思‘看’四周的‘风景’。
柳成龙与一旁的其他朝鲜官员们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因为他知道此行就是肉包子打狗,这位年轻的副使要是真去了平壤,就‘铁定’回不来了。
与此同时,张重辉将原本四散环顾着四周的目光,轻飘飘的放到了沈惟敬的身上,淡淡问道:
“我去平壤,那你又要做什么呢?”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只大概知道,最终去平壤城‘谈判’的,似乎还是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年轻副使。
……
得到这样一个消息的柳成龙也是惊呆了,他本来以为自己起的已经够早了,没成想张重辉起的比他还要早!
活了几十年,柳成龙还是头一回遇到像张重辉这样急着去送死的人!
一想到自己的国家就要这样亡了,亡在倭人们的手上,到时候他的国王,可以携家带口渡江去辽东避难。
事到如今,柳成龙更是几乎已经可以认定,亡国乃必然之事了……
然而不论怎么问,张简修都不回答,只木讷地摇头又点头,口间还低声念念有词着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几乎全都闻到了一股无形的火药味,却唯独只有‘两个人’悄悄松了口气。
“四叔,你是知道我的,凡事我有我自己的定夺,我最讨厌别人用道德来绑架我了。你要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可就别怪我大义灭亲了。”
“能理解。”张重辉点点头,又安排道:“另外,还请领议政准备好马匹行装,方便我明日赶往平壤。”
张重辉似乎只是在说吃饭喝水这种‘平常事’一般,轻飘飘的便‘接’下了这个要人命的要求,末了还不忘对柳成龙说道:
“领议政,我等奔波数日,远道而来,你也该给我们安排个歇脚的地方了吧?”
毕竟国和家都要没了,这种时候谁还能睡得好觉?
与此同时。
紧接着,沈惟敬又对张重辉说道:“张副使,瞧你也真是的,我方才只是询问你的意见而已。你害怕不敢去就直说嘛,我又不会逼不是?这样吧,明日我亲自去平壤就好,你就留在这里吧,毕竟你还小。”
张简修的愤怒还没有发泄完,然而吼了大半晌都没有得到一丁点‘反馈’的他也实在是骂不下去了,只等着大侄子接话后,再战!
“说完了吗?”张重辉看向了张简修,语气平静。
合着这还是一个娃娃?
柳成龙本来以为张重辉只是长得年轻些,瞧着那姿态气质,想来再怎么着也该有二十了才是,没成想居然才年仅十四岁?
沈惟敬更猜测,张重辉这次‘所谓’的去平壤城,估计只不过是出去乱逛一圈,跑跑马,然后再回来编一些有的没的鬼话罢了。
翌日,天不亮。
清晨的第一缕的阳光,无力的照耀在贫瘠的朝鲜大地上,略显惆怅。然而,却是将马上笑意飒然的女郎洒照的英姿焕发,自信又张扬。
面对张简修的暴躁反对,张重辉没有正面回答,只摆摆手道:“我要先洗个澡,再沐浴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这俩人也就只有张简修和秦良玉了,他们都在松口气于张重辉‘拒绝’了,去平壤城‘送死’一事。
“鬼?”张简修总算是看向了骆思恭,原先木讷的眼神,此刻却是转为了惶恐。
纵使心中有意见,但沈惟敬终究还是沈惟敬,当即便是反应极快的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揽过了张重辉的肩膀,对柳成龙说道:
“还望领议政不要见笑,我家这位副使还年轻,才十四岁的年纪便要经历这样大的磋磨,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
“没说完!”张简修当即便是愤怒接下了话,可就当他准备继续‘输出’时,令他至死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此时已到下午,经过正午烈日的暴晒过后,空气中更是散发着阵阵十分难以言喻的恶臭味!
这是死人的味道!这是战争的味道!
“呕……”
“胡部堂……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像眼前这样大片大片的死人,骇人耳目的遍地狼藉,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柳成龙起的很早,因为他睡不着。
张重辉是有些意外的,他甚至都已经料到张简修会来追他,都没料到秦良玉会来追他。
见张简修一副中邪的样子,骆思恭慌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是不是你那邪门的侄子欺负你了?我来替你去教训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他不爽了!”
可他呢?他的家人们呢?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朝鲜子民们呢?
他们又该怎么办……
“出去。”
“喂!你到底怎么了?”骆思恭奇怪极了,脱口一问:“你见鬼了啊?”
“命都快没了!还洗个屁啊洗!”张简修仍旧很愤怒,破口大声道:
“我算是知道你让我也来朝鲜是为什么了!合着你是让我来给你收尸的啊!
我告诉你!收尸不可能!如果你执意要去送死的话!那我也绝对不活着回去!
大不了咱叔侄俩一起死在这异国他乡!也总好过回去无颜面对你娘!你爹!你祖父的在天之灵!”
……
“万一又如何?我想去试试看!不是你说的嘛!就算失败了又如何?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去他娘的全世界!”
沈惟敬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不仅将张重辉年仅十四岁的事情抖落了出来,更是将对方给直直‘贬’了一顿。
张重辉这个问题很是微妙,似乎是在质问沈惟敬,却又是在用最平淡的语气询问着。
不然的话,张重辉为什么要坚持‘独自’去平壤城呢?
才刚到安排好的住处,张简修就焦急不已的来到了张重辉的营帐,并对方才张重辉当着众人的面,做出的‘荒唐决定’做出了坚定的反对:
“这摆明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居然还傻到要去?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不行!这件事我说什么不同意!你可是大哥唯一的血脉!说什么我都不同意你去!”
地平线上,日头缓缓升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张重辉会‘理所当然’的拒绝这样一‘送死’要求时,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望着四周倒塌烧毁的房屋,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张重辉勒停了马匹。
回想起那位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最终却自裁于冤狱之中的‘那个人’,沈惟敬便止不住的一阵心酸苦涩。
这些可‘不够’用啊!
沈惟敬认识张重辉也有半年多了,对于这个不太简单的十四岁少年,他‘自以为’自己还是挺了解对方的。
倒也好,先让一个‘愣头青’去前面‘出出丑’!这样‘两相对比’之下!更能显现出他沈惟敬的神通广大!
到时候,不仅仅是朝鲜国王会对他刮目相看!宋经略,石尚书,乃至于大明朝的皇帝陛下!全都能够看到他沈惟敬的‘真本事’!
赏银万两?世袭伯爵?
他沈惟敬要的可不止是这些!
毫不夸张的说,跟战场的味道比起来,茅房都是香的。
“这附近应该有倭奴。”
张重辉说着掏出了地图,一边看,一边分析这此处的具体位置。
张简修的拳头都攥紧了,心里更是暗暗想着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必须得狠狠揍一顿这个老家伙替侄子出出气!
与此同时,得知张重辉才‘十四岁’的柳成龙更加震惊,且绝望了!
此言一出,柳成龙都忍不住尴尬了……
还不是怕有人跟着会露馅!
而且最要紧的是,象征着‘大明朝廷’的‘盖章公文’此刻还被沈惟敬‘藏在’手上,没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倭奴怎么可能会相信张重辉是大明使者?
就凭那狗模狗样的外交令牌?还是那身狗模狗样的外交官服?
一零七.一七二.一零一.一一九
柳成龙已经无所谓了谁去了,反正谁去都一样,谁去都只是白白送死罢了,谁去……他的国家都要亡了……
沈惟敬更是没有想到,张重辉居然会当着那么多朝鲜‘外人’们的面,直接公开跟自己叫板!
家丑还不可外扬呢,这小子也太不懂事了!
面对这样带着‘故意’的问题,沈惟敬只是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啊。”
张重辉没有再劝说什么,只转身策马扬鞭,往平壤城的方向而去。
望着营帐外的黑压压的天,这位朝鲜如今的‘宰相’叹了口气后,准备起身。
说着,骆思恭撸起袖子便准备冲进营帐,去狠狠暴揍一顿张重辉!
“等等!”张简修急忙拦住了骆思恭,脸上的惶恐之意已经消失,转而替代的似乎是平静,更似乎是畏惧。
营帐内。
营帐外。
“哦,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早再去平壤城吧。”
什么?才十四岁?
……
……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快速,柳成龙险些没有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慌忙回答:
“失礼失礼,住所早已安排好了,是我失礼了,实在是国恨家仇挂怀,还望天朝使者不要怪罪。”
这下子,一个年仅十四岁且‘小肚鸡肠’的‘胆小’少年形象,瞬间就被沈惟敬给‘立’起来了。
“什么?张副使已经走了?还是一个人走的?”
无声胜有声,秦良玉旋即策马跟上。
“可万一……”
最终,张简修更是无奈道:“罢了,他要去,就随他去吧……”
“嗣哲,张嗣哲?你怎么了?”
本该走的,都被他留下了。
毕竟,白白送死的事谁干啊?
可编鬼话嘛,谁又不会呢?
沈惟敬其实本想随便指派一个‘保镖’去平壤城送公文,等得到倭军的回应后,他再亲自去平壤的。
“啊?”柳成龙这次是真的诧异住了:“不是……张副使,你还真去啊?”
结果没成想,半道上突然‘跳’出来张重辉这么一个所谓副使。
“唉……”柳成龙不由得叹气道:“我还想多叫几个人去送送他,也好给他收尸呢……”
沈惟敬也醒了,年纪大睡不着是一回事,最重要的还是到了陌生环境不习惯。
……
……
“什么?张副使已经出发了?”
秦良玉闻言也勒停了马,眼中的惊惶之意俨然,纵使她从小练刀练枪,也亲眼见过战争,可那些大都都只是寨子里头的小型互殴罢了。
另一边。
秉着不太多的人道主义精神,柳成龙还是决定亲自去送一送那位,今日要去平壤‘送死’的大明朝副使吧。
亡国在即,柳成龙是绝望的,绝望到就连沈惟敬跟张重辉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太听进去。
看着六神无主般从营帐内走出来的张简修,在外等了半天的骆思恭急忙上前询问情况。
“我跟你一起去!”
得到这个消息的沈惟敬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却又了然的笑了笑。
只是一番十分平淡的恐吓罢了,若是换作别的长辈被晚辈这样恐吓,不出意外这会儿已经‘孝拳’伺候了。
平壤城外十余里。
出发才不过十里路的张重辉,却是被身后的来人,快马追上了。
“你难道不觉得臭吗?”秦良玉不由得佩服张重辉的鼻子,在这样恶臭的环境之下,对方居然面色平静的不行,就好像什么都闻不见一般。
大明朝居然派个‘娃娃’来当使者?逗他们玩呢?
如此多的‘噩耗’接踵而来,柳成龙的心已经在震耳欲聋的抱怨声中,渐渐死了。
张重辉无视了对方这怪异的反应,只‘又’一次说道。
事到如今,柳成龙几乎可以认定,所谓的大明天朝是不会‘真正’的对他们朝鲜伸出援手了……
“自然,这是我身为副使的职责。”张重辉点头说罢,却是又再怪异地补充了一句:“难不成,领议政你还想指望沈大使亲自去啊?”
沈惟敬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已经猜测到,张重辉此行去平壤城,其实并不是‘真的去’平壤城。
一阵热风裹挟来了一片十分浓烈的恶臭,恰巧被秦良玉呼吸了进去,她没忍住干呕了起来。
……
秦良玉拉着缰绳,笑得豁达,她料到了张重辉会劝自己回去,于是她提前说道:
“你不必劝我,是我自己想去的!”
“贞素?你怎么来了?”
然而,听到这番平淡恐吓的张简修却是骤然一改先前的暴躁愤怒,反而是一整个人都变得呆愣住了。
这样一个回答,跟没有回答没什么区别。
只见张重辉不知从哪掏出来了一根细木棍,手上掂量着的同时,脸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不该走的,又怎么能留得住他呢?
“我鼻子不太好。”张重辉随口敷衍完后收起了地图,指着一处方向道:“那边是平壤城北门,离我们最近,去那里吧。”
张重辉说罢,策马向前行去。
然而才走没几步,他又停了下来。
因为不远处的前方,倭寇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