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九年,十月初一日。
蝴蝶振翅之下,这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一天。
因为在这一日,大明朝的皇太子,终于册立了!
然而事实证明,在这本该‘天地同庆’的一日,真正‘高兴’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又一次’取得最终‘胜利’的官僚士大夫们了。
毕竟‘谁’都知道,皇帝陛下不喜欢皇长子。
毕竟‘谁’也都知道,老朱家不论换谁当太子,当皇帝,都不会影响大明朝廷的――
――‘再苦一苦百姓’。
至于骂名谁来担?
远的,自然是皇帝陛下担;近的,那就只有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来担了。
“咚!咚!咚!”
代表着册立皇太子的庄严肃穆钟鼓声,响彻了一整个顺天府京师!
京师的屁民百姓们,还是有些激动的。
虽然大家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些什么,但总归是在这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有了那么一丝生趣。
立太子这样重大的日子,身为鸿胪寺主簿的赵士桢自然不能缺席。
一日大典下来,将近四十的他老腰差点都要断了,一回到家就骂骂咧咧着,跟女婿张重辉吐槽起了册封典礼上发生的那些事。
“我就搞不明白了,反正圣旨都已经下发,立太子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内阁和六部为什么还这样急着将册封典礼给行了?”
“这可是立太子啊!如今朝中官员人本来就少,如此重大的仪式,只短短十几日的时间而已,怎么可能准备得妥当齐全?”
“贤婿你是不知道,今日这场典礼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有人甚至都将吉服给穿错了!”
“堂堂立储一事办得如此潦草,好在无番邦留于鸿胪寺中,不然可真就是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
赵士桢没完没了的唠叨着,张重辉看起来听得很是认真,实则有没有听进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赵士桢终于还是抱怨完了。这下子,张重辉也终于有空插嘴了。
“岳丈大人。”张重辉突然严肃问道:“你想要进步吗?”
面对这样一个颇为莫名其妙的问题,赵士桢也是呆愣住了:“啊……啊?”
进步?对于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却还只是一个鸿胪寺主簿的赵士桢来说,他做梦都想要升官。
然而,赵士桢的性格导致了他的人缘实在是太差,官场官场,这是一个‘场子’,人缘差,是混不起来的。
故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士桢始终都处于郁郁不得志的情况之下,闲出屁的他,都开始研究起枪炮火药来了。
“岳丈大人,恕我之言!”张重辉的目光满满都是认真,道:“你在鸿胪寺多年,始终得不到升官,其实这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你的方向错了!”
“啥……啥?”赵士桢还是头一回听女婿主动跟自己聊有关官场的事,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如此‘评价’,暴脾气的他本该感到羞愤才对。
可此时此刻,女婿这认真的目光,居然让赵士桢产生了一种……
似乎对方‘有法子’的感觉?
“岳丈大人!”张重辉不等赵士桢回答,仍旧是目光郑重地注视着对方,并且认真说道:
“大明朝就要打仗了!你升官的机会,来了!”
……
乾清宫。
折腾了整整一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此刻正展开着双手,等待侍奉的宫人们,为他解下册封典礼过后的繁杂吉服。
册立太子不是小事,就算朱翊钧再怎么不乐意,他这个大明皇帝也得亲自到场。
只不过这一遭下来,朱翊钧不仅身累,心也累。
同样经历过‘册立太子’的朱翊钧自然十分清楚,今日这场典礼办得有多糟糕。
朱翊钧更清楚,他的这些臣子们之所以如此急切的定下了这么一个极近的‘吉日’,又如此潦草的举办了这么一场乱七八糟的册封典礼,主要还是因为害怕,他这个皇帝‘再次’反悔。
虽然心知肚明,然而朱翊钧却并没有因此,去斥责底下人办事不力。
毕竟只有那么短短十几日时间而已,就这么一点时间,能够把该有的‘东西’都给凑齐,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至于办得乱七八糟了些,朱翊钧倒是没多在乎,毕竟这场‘立储典礼’在他心里,又不是‘真正’的立储典礼。
这次乱就乱了些吧,下次,他‘一定’要风风光光的,为宝贝儿子朱常洵办一场真正的立储典礼!
“他还是没出门吗?”
朱翊钧‘又’一次问起了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这十几日下来,伴驾的大太监,不论是张诚还是陈矩,都已经听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了。
此刻,一旁的伴驾的人是陈矩,十几日下来,他挨的那五十板子似乎全然好了一般,已经又是生龙活虎,满眼忠诚了。
毕竟皇帝陛下虽然打了他五十板子,但却给了他东厂督主这样一个高位,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回皇爷的话。”陈矩心知肚明地回答道:“张重辉除了夜里会翻墙去后院跟赵家小姐腻歪之外,没再去过任何地方。”
听到这样回答的朱翊钧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遮掩些什么,他当即便改问道:
“皇长子既然已经被册立为了皇太子,便能如‘他们’天天嚷嚷所愿那般,出阁读书了。所以内阁那边,都安排了哪些师傅去给太子讲学?”
“回皇爷,自然都是挑着资历最深的翰林学士们,去为皇长子讲学。”陈矩回答道。
“嗯。”朱翊钧淡淡应了一声后,却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意味深长道:
“朕以为,倒也用不着那些资历最深的翰林学士们去为皇长……太子讲学。
太子年纪还小,朕怕太高深的学识,他学不会,也听不懂。
让最年轻的新科翰林去教太子就行了,年轻人,跟小孩子之间也好沟通些。
另外太子年纪还小,慈庆宫离文华殿又远,未免路途折返奔忙,就让师傅们去慈庆宫中讲学吧。”
万历皇帝这番话的意味不可谓不深长,摆明了不想让大儿子朱常洛受到太好的‘教育’的同时,更是在透露着另外一个小心思。
按照以往的规矩,大明朝的皇太子在受学时,都需要亲自到文华殿中,等待先生们授课的。
可如今,朱翊钧却是直接取消了这一点,更是改为了让翰林学士们亲自去慈庆宫讲学。
慈庆宫离文华殿远不远是一回事,皇帝陛下是不是真的心疼儿子路途奔忙更是另外一回事。
总之朱翊钧的这一吩咐,直接便是‘切断了’太子进入‘内宫’的唯一‘主要’途径。
更是切断了太子与内阁之间,‘可能产生’的那么一些联系。
陈矩听完后也是不由得直张嘴,愣了半刻后,只能是回道:“奴婢遵命。”
“对了。”朱翊钧似乎突然觉醒了‘父爱’一般,吩咐道:
“常洛现在是太子了,场面总得要有,你多派些太监,宫女过去伺候他,吃穿用度上也都讲究些,别让外人以为朕这个当爹的苛待了他。”
陈矩在听到皇帝陛下的这样一个吩咐后,心中更是感动想道:“皇爷心里,还是有太子的!”
万历皇帝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朱常洛这个儿子,没有人知道。
朱翊钧只知道,好日子一旦过久了,人是会愈发放纵的!
“启禀皇爷。”张诚捧着一道奏本走来,磕头行礼后,双手呈上,道:“这是吏部新推举出的入阁人选,请皇爷您行最终定夺。”
朱翊钧没有接过奏本,只是斜睨一眼后,冷冷问道:
“内阁现在不是还有王锡爵,张位,赵志皋三个人?吏部好端端的举荐人入阁作甚?”
“回皇爷的话。”张诚回道:“此事是王首辅提议的,他说张位与赵志皋这两位阁臣除了给他添乱以外,什么正事都办不了。故而王阁老在与六部商议一番过后,吏部便列出了这份名单。”
“净添乱?哈!”朱翊钧冷笑了一声,讥讽道:
“张位与赵志皋,不都是申时行举荐的人吗?申先生举荐的两位‘人才’,怎么可能连‘正事’都办不了呢?”
朱翊钧似乎很乐于看到,自己手下的这些臣子们,狗咬狗、窝里斗的画面。
毕竟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君父,都总被他的这些臣子们联合起来,整得狼狈不堪。
如今看到这群自诩清高的老狐狸们,因‘利益’而产生了‘分歧’,万历皇帝的心中难免生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猎奇快感!
怀着好奇,朱翊钧接过了张诚呈来的奏本,准备看看这里头都有谁的名字。
朱翊钧很清楚,这些人里,谁的名字排在前头,那他便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内阁首辅!
就在朱翊钧奇怪下一个‘党争头目’会是哪个‘老熟人’之际,拍在最前头的那个名字,却是让他老脸一黑!
“于慎行?”
本就疲累不爽的朱翊钧,在看到这个令他更加不爽的名字后,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如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这个皇帝,最讨厌的人就是于慎行了?
其实对于慎行这个‘先生’,朱翊钧原本是并不厌恶的。
在万历皇帝十岁登基之后,于慎行曾一度是他经筵日讲中,最年轻的那个老师。
曾经的小万历,对这个年轻俊俏的老师,还是蛮喜欢的。
然而,这些年来,因为‘立储’一事,朱翊钧已经快被于慎行这个先生给‘折腾’死了。
实在是于慎行‘骂’得太过难听,虽然字字歪理,但看起来却是有凭有据。
更是骂得朱翊钧这个皇帝,都被气到将于慎行一整个礼部的官员,全都给停了俸禄!
这也就罢了,不久前‘三王并封’一事明明还没有那么严重,结果于慎行突然带头来了一个‘脱帽请辞’!
此事过后,朱翊钧对于慎行的‘意见程度’可谓是达到了顶点!
而于慎行也十分识趣的,没有再回来朝堂。
朱翊钧本以为于慎行从此之后就该回家养老,君臣之间也都可以死生不再联系了。
没成想如今,这吏部举荐的入阁人选第一人,就是于慎行!
朱翊钧很生气,然而当他看到排名第二的那个人名之后,更是气到直接将奏本扔到了地上!
因为那位列第二的名字,是王家屏。
王家屏这位平日里虽然不声不响,但一开口必定是向着群臣百官,且帮着百官们‘讨伐’皇帝陛下的人。
可想而知,像王家屏这样一心只向着同僚的人,身为皇帝的朱翊钧,是肯定不会喜欢的。
“吏部到底几个意思?”朱翊钧大声怒问道。
朱翊钧严重怀疑,吏部列出的这份名单,是故意用来气他的!
甚至都不用看后面的人名,朱翊钧都已经知道还有些谁了。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定是往日里带头跟他‘作对’的那些人!
皇帝陛下发怒了,四周的宫人们急忙跪下,还是陈矩反应快,急忙疏散走了‘多余’的人。
待殿内只剩朱翊钧,张诚,陈矩三人后,陈矩才将奏本捡起。
仔细查看一番过后,陈矩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忙奏道:
“禀皇爷,这份奏本上,吏部官员的署名虽多,却是并无吏部尚书陆光祖的名字。
这署名位列第一的,反倒是不久前才入京任职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
“顾宪成?”听到此话的朱翊钧也是皱起了眉,问道:“就是那个初雪夜,大老远专门跑来接张重辉的顾宪成?”
“回皇爷的话,就是他!”张诚抢先回答道:
“听说当晚,顾宪成在雪地里头等张重辉,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呢!
那顾宪成与张重辉当晚离去时,二人更是勾肩搭背,看着关系甚好!”
张诚此言一出,朱翊钧几乎是在刹那之间就‘联想’到了一件事――
――顾宪成定是受了张重辉的指使!这才故意举荐于慎行跟王家屏等人入阁!好来‘恶心’他这个皇帝!
“好啊!好啊!”朱翊钧像是抓住了什么小辫子一般,脸上露出得意笑容的同时,心中更是冷笑道:
“以为这样就想再见到朕了?想得美!”
“皇爷……似乎不对吧?”陈矩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哪里不对?”
“回皇爷的话。”陈矩说起了自己的疑惑,道:
“奴婢记得,当年张居正重病缠身时,在京中的官员中,只有那么几个人不畏强权,没去张家巴结探病而已,而顾宪成就是其中的一个。
而且顾宪成与邹元标私下关系亲密,这邹元标当年更是因为得罪了张居正,而被发配到了云贵深山整整六年,还险些在那儿丧了命。
所以奴婢以为……顾宪成似乎不可能跟张居正的后人张重辉关系好才对吧?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陈矩的这一番话,成功让他的皇帝陛下沉默住了。
就在朱翊钧不解于张重辉到底有何目的之际,却是又收到了一个,令他眼前一亮的新消息!
“禀皇爷!据下面人来报!张重辉那小子终于出门了!而且他居然胆大包天!直奔太子殿下的东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