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九年,九月初三日。
乾清宫。
“啊……什么?”
此时此刻,万历皇帝朱翊钧眉头紧皱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骆思恭,更不敢置信对方刚才禀报给他的消息。
许是觉得太过‘魔幻’了,朱翊钧不由得重复了一遍,问道:
“你说……申时行跟张重辉私下里偷偷会面?而且申时行他居然还……相信了张重辉……是张居正?”
骆思恭低着头,许久没有面见龙颜的他此刻是紧张的,不仅头死死低着,就连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心虚忐忑之间,骆思恭强打精神,将昨夜发生的‘具体’情况,一一禀奏了出来,道:
“回禀陛下,昨夜张重辉翻墙进申府时,锦衣卫第一时间就发现,并禀报于臣了。
臣想看看张重辉偷偷找申时行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故而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逮捕他,只派人在书房外暗中观察。
臣本以为张重辉如此鬼鬼祟祟,是想和申时行在私下里商谈妖书一事,没成想一番探听下来,居然……
居然与陛下您的陵寝有关,且当时申时行的语气似乎……似乎真的信了张重辉就是张居正……”
骆思恭禀报完了,朱翊钧却是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之中。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骆思恭都已经汗流浃背,并在心中大骂了好几遍张重辉的祖宗十八代以后,皇帝陛下才终于‘肯’开金口。
“他们除了聊这些鬼话,和陵寝一事以外,就没聊其他了?”朱翊钧这样问道。
“回禀陛下,没有了。”骆思恭赶忙回答道。
朱翊钧似乎对‘陵寝’一事仍旧不怎么在意,更似乎对申时行信了张重辉就是张居正一事也不在意,转而问起道:
“妖书一事查得怎么样了?三法司那边好像在说,你们提供的卷宗全是纰漏啊?”
尽管皇帝陛下的语气很是平静,骆思恭仍旧是被这个问题给吓出了一身汗,怀疑究竟是谁‘出卖自己’的同时,他忙回道:
“回禀陛下,东厂提供的那份卷宗的确是不太仔细,但并不是臣不想仔细,只是有许多事情它……”
说到这里,骆思恭的嘴巴像是被针线缝上了一样,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脸上的惶恐之意更是明显到都要溢出来了!
“到底怎么了?”朱翊钧微微眯眼问道。
骆思恭仍旧没有作答,反倒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开始满脸恐慌地请罪道:
“陛下!恕臣死罪!臣实在是不敢!也不能说出去啊!”
骆思恭说罢,额头磕地,不敢再起!
这夸张的一幕被朱翊钧看在眼里,一股不详的预感顿时浮上了心头。
朱翊钧察觉到了事情不对,若是眼前人换做是张诚等近身侍奉的人,他说不定会当即愤怒。
然而,此刻眼前的人只是骆思恭,对于这么个不是特别‘直接’的下属,朱翊钧这个皇帝要是随便发怒的话,那就是‘掉价’的行为了。
“起来说话吧,朕知道你不容易,不会怪罪于的。”
朱翊钧十分平静的说道,似乎自己是一位很良善的帝王。
“臣多谢陛下!陛下慷慨仁慈!臣愧对圣人!”骆思恭忐忑起身,感慨着皇帝陛下慷慨大度又仁善的同时,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平日里,骆思恭除了对最直接的下属陈印发过怒以外,在面对其他那些‘断层’性的下属们时,他也如皇帝陛下待他时一般,都是那么的‘大度’且‘友好’。
对于能够坐到一定‘位置’上的人来说,这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默契了。
明明人人都身处在其中,却又似乎不知不觉着。
既然‘金口玉言’的皇帝陛下都已经说了不会怪罪,那骆思恭自然也就只能‘如实’说了。
“禀陛下,臣之所以没有将完善的卷宗交由三法司,实在是因为此次妖书案件牵涉太多人了,尤其……
此次妖书一案,明面上所有线索都指向了申时行与张重辉,可实际查探起来却……却似乎都与郑国舅脱不了干系啊……”
“郑国舅?”朱翊钧心中的不安得到了证实,心烦那不省事的‘大舅哥’之际,他又问道:
“具体怎么回事?又是因为刊印《闺范图说》一事吗?”
朱翊钧本以为‘又’是郑贵妃找大舅哥郑国泰刊印并混淆传播《闺范图说》一事出了岔子。
然而,接下来骆思恭给出的回答,却是令朱翊钧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禀陛下,起初臣是冲着为郑贵妃娘娘洗刷污名,为陛下您分忧,这才主动调查了有关于《闺范图说》一事。臣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可查下去之后臣才发现……”
说到这里,骆思恭已经开始言语混乱,神情忐忑了,但他仍旧是咬牙,一副‘无可奈何’地模样继续说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骆思恭的‘话’说完了,皇帝朱翊钧却是惊讶住了。
“什么?郑国舅私下里扎小人,做法事,诅咒皇长子??”
朱翊钧简直不敢置信,他那个油头粉面的大舅哥郑国泰,居然敢整出这种邪祟之事,来诅咒他的长子朱常洛?
“禀陛下,臣以为,此事极有可能是有人想要故意加害于郑国舅!而郑国舅应该并不知道真正的实情……吧?”骆思恭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过后,又补充道:
“陛下您放心,那些‘污蔑’郑国舅的证据以及证人,臣都已经派人尽力销毁干净了。只要无人故意翻查出此事来做文章,此事便不会再生出任何风波。”
“你手脚倒是够快!”朱翊钧似乎话里有话。
骆思恭一副没听出来的样子,只恭恭敬敬回道:“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只是尽分内之事罢了。”
骆思恭听出了皇帝陛下的不满,但他不敢,也不能表现出来。
毕竟谁都知道郑贵妃在皇帝朱翊钧心中的地位,就算国舅郑国泰真的做了诅咒皇长子的蠢事情,皇帝到头来,顶多也就是私下里斥责国舅一番罢了。
皇帝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不喜爱的皇长子,而怪罪于心爱之人的兄长呢?
骆思恭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宁愿在皇帝陛下的面前表现得自己很是‘投机取巧’,他也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公允’,而得罪于郑贵妃!
毕竟得罪了郑贵妃,那就代表着得罪了皇帝!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朱翊钧虽不喜于骆思恭的‘投机取巧’,却也庆幸于对方是个投机取巧之辈。
毕竟事情牵涉到了他心爱的郑梦镜,就算他有所不满,终究也不能闹大,只好是这样草草了事了。
就在朱翊钧想着,此事应该能够从郑梦镜的身上翻篇过去:并且还能够将事情,重新扯回到申时行与张重辉的身上时。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
万历十九年,九月初四日。
慈宁宫。
此时的慈宁宫内,可以说是‘很热闹’了。
已经年过四十的李太后,已经有许多没把儿媳们一起叫来了。
这次,李太后不仅叫来了她大儿子朱翊钧的皇后王喜姐,贵妃郑梦镜,恭妃王氏。
就连小儿子潞王朱翊的正妃李氏,以及次妃赵氏都叫来了。
按理来说,这五个‘儿媳’当中,最忐忑的应当是向来胆小,且‘丈夫不疼,婆婆不爱’的恭妃王氏才对。
然而此刻最慌的那一个人,恰恰却是最得圣宠的贵妃郑梦镜。
“贵妃,近来前朝弹劾你的奏疏似乎越来越多了,我整日在这后宫之中吃斋念佛,耳边都没能落个清净呢。”
李太后一开口便是直接指着郑梦镜问罪,又冷声道:
“听说你兄长私下里不仅卖官,侵占良田,甚至还伙同一些江湖术士,搞邪门歪道来诅咒皇长子!
就连这段时间,闹得天下皆知的‘妖书’一案,也是你兄长在背后密谋指使策划!
如今这些事情传得满朝文武皆知,大臣们纷纷因为此事上谏,要皇帝废了你这个贵妃!对此,你有何话要说吗?”
被婆婆这样直接点名批评,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郑贵妃娘娘此刻却是畏惧不已,她急忙掀衣跪地,做小伏低,卑微却又避重就轻地回道:
“回母后的话,都是儿臣的错,都是儿臣没能劝诫好兄长!以至于他被小人给骗了都不知道!
母后,请您相信儿臣!请您相信儿臣的兄长!儿臣敢担保!他绝对不可能生出诅咒皇嗣之心!更不可能策划出那所谓的妖书案来啊!”
郑梦镜言辞恳切地解释着,眼角甚至还滴落了几滴带着‘无辜’之意的眼泪。
美人垂垂落泪的委屈一幕,若是放到男人眼里,大多都会生出怜爱之意。可此时的慈宁宫内坐着的,全都是女人。
倒不是说女人不心疼女人,实在是郑梦镜的‘委屈’表演痕迹过于明显,就连恭妃王氏这么个胆小迟钝的人都看出了端倪,更何况还是从最底层的宫女,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李太后呢?
“行了别哭了。”李太后毫不怜惜,在她眼里,郑梦镜使的这些手段,都只不过是她当年玩剩下的罢了,她质问道:
“你的意思是,前朝的大臣们,全都在污蔑你哥哥?还是说,你哥哥私下贪污纳贿,卖官济私,诅咒皇嗣,策划妖书,都不算是有罪?”
“母后……”郑梦镜见装可怜没用,直接便是毫无形象地用膝盖跪到了李太后脚边,抱着李太后的大腿就是大声又直白地哭诉道:
“母后啊!儿臣的兄长顶多就是爱财了些,可像诅咒皇嗣,策划妖书这些要命的事情,打死他也是不敢干的啊!”
郑梦镜这回说的都是心里话,她的哥哥郑国泰是什么德行,她十分清楚。
她的这位国舅哥哥顶多也就是贪财爱色了些,但像诅咒皇嗣,策划妖书这些要命又要‘脑子’的事情,打死她都不相信郑国泰干得出来!
郑梦镜不相信是郑梦镜的事,总之,如今的朝中大臣们,就像是抓住了什么小辫子一般,不仅疯狂弹劾他们兄妹二人,甚至还将‘妖书案’幕后主使的帽子,也给扣到了他们兄妹二人的身上!
关键是,似乎都还有理有据!
郑梦镜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同时她也在奇怪着,这些大臣们都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啊?
皇帝丈夫朱翊钧不是都已经说过,‘诅咒皇嗣’这件事情已经翻篇过去了吗?
可眼下怎么不仅没有翻篇过去!甚至还将他们兄妹二人,全都给扯到了那诡异的‘妖书案’幕后主使身上!
“呜呜呜……母后啊……您要替儿臣做主啊……”
郑梦镜哭得可以说是毫无形象,往日里她在朱翊钧面前哭,那都是梨花带雨的。
可此刻在婆婆李太后面前哭,郑梦镜却是连鼻涕泡都哭出来了,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
事实证明,卖惨还是有些用的,李太后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毕竟郑梦镜好歹为她儿子生儿育女了,她无奈道:
“起来吧,一切是非,最终都看皇帝怎样决断。你最近也别太招摇了,就留在慈宁宫,跟我一块儿吃斋念佛吧,省的出去招惹些没必要的。”
郑梦镜闻言急忙连连道谢,虽然接下来要被迫跟婆婆住在一块儿,但她很清楚,李太后这个看似‘禁锢’她的举动,其实是在保护她。
……
郑梦镜就这么暂时‘逃’过了一劫,紧接着,李太后便下了逐客令,把其他四个儿媳给打发走了。
这四个儿媳都是懵的,她们都不太明白,难道李太后特地把她们叫来慈宁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们来看郑梦镜哭?
怀着疑惑,几人陆续离开了大殿。
与此同时,慈宁宫的宫门外,一伙人正在发生着什么争执。
“啊啊啊!!我不管我就要骑大马!!我就要骑大马!!”
六岁熊孩子朱常洵此刻躺在地上,大喊大叫撒着泼。
一旁站着的除了陪侍的宫人们以外,还有他那一脸无奈的长姐荣昌公主朱轩,以及缩着脖子一脸惶恐的长兄朱常洛,还有一直都在翻白眼的堂姐朱轩姚。
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皇子喊着要骑大马,按理来说宫人们应该前赴后继涌上去,自告奋勇‘当牛做马’才对。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脸色皆是纠结不已。
倒不是宫人们不愿意给皇三子殿下当马骑,而是这高高在上的皇三子殿下,专门点名了要一个人来给他当大马骑。
这个人若是寻常奴婢,倒也没什么。关键朱常洵点名要骑的这个‘大马’,是他的长兄:皇长子朱常洛。
朱常洛今年已经十岁了,十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身为皇帝长子的他不仅比同龄孩子要矮些个头,就连身形也是消瘦虚浮,看起来风大些就能吹倒一般。
毫不夸张的说,那猪头一样圆滚滚的胖弟弟朱常洵要是真‘骑’到了瘦弱的朱常洛身上,怕是能直接把他那纤细的肋骨给坐折好几根。
“啊啊啊!我就要骑大马!皇兄你就给我骑嘛!你个小气鬼!你要是不给我骑!我就去告诉父皇!我要让他打死你!”
朱常洵撒泼更甚了,不仅越来越咄咄逼人,甚至还搬出了最疼他,却也是朱常洛最害怕的那个父亲朱翊钧。
在听到朱常洵要跟皇帝父亲告状的那一刻,本就缩着脑袋的朱常洛顿时更慌了,身为哥哥的他居然忙怂怂央求着弟弟:
“别……三弟你千万别告诉父皇……我……我给你骑就是……”
“等等!”时年七岁的朱轩姚出声打断了试图妥协的朱常洛,她很气愤地对朱常洛说道:
“大哥!他要告状!你就让他告去啊!我就不信皇伯父会因此事而责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