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
这场‘小型会议’持续了整整半日都还未结束。
而那些前来凑热闹的官员们竟也都没有散去,几乎都留在了刑部大堂外,三三两两的聚集着,议论着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议论时的目光,几乎全都放在了张重辉的身上。
此时此刻,拥有了‘自由身’的张重辉不但不急着离开此处,甚至还表现得似乎对此处十分感兴趣一般。
尤其他还十分不见外地挤进了讨论的人群之中,试图加入这些人的讨论话题。
在场的‘人精’们自然不敢跟张重辉这种有着‘鼎鼎大名’的罪臣之后有所交集,纷纷躲避瘟神一般避着张重辉。
于是乎就出现了,张重辉只要走到哪里,那儿的人群就自动散开的画面。
“诶,你们别跑啊,我就是想听听看你们都在聊些什么。”
张重辉伸手‘试图挽留’着这些躲避他的官员们,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唉,你们这些大人也真是的,躲什么嘛,我又不会吃人。”
张重辉摇着头叹着气,似乎很是无奈一般,末了还疑惑一句道:
“奇怪了,们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我祖父的门生吗?”
此话一出,人群中当即便有人的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这些自然就是张居正的门生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出来‘认领’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身份。
张重辉一一扫视着这群身穿‘禽兽’衣袍的官员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知道那些神色心虚的人里,绝大部分都是张居正的门生,然而他并没有如话中所说的一样,将目光停留在这些心虚之人的身上。
因为张重辉很清楚,不是人人都是‘于慎行’。
一阵环顾下来,张重辉总算是锁定了‘目标’。
这个‘目标’,是一个相貌端正,看起来很是‘和善’的老头。
至于为何说此人‘和善’,只看此刻,这位已经花甲之年的老人,居然正在被他那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学生’,给当众指责着。
被学生当众责骂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张居正以外,也没几个人了。
张居正大人的脾气可不好,他要是被学生给‘骂’了的话,直接便是让对方滚蛋回家了,具体可以参考当年的于慎行。
然而,此时的这个老头,在被‘学生’当众责骂的情况之下,却是连一丁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是还面带微笑的静静聆听着他‘学生’对他的指责,时不时还点头应答道:
“嗯,美命,你说的是有些道理,方才是我思虑不当,言行欠妥了些。”
张重辉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他也不在乎对方是谁。他只知道,自己从这个老头伪善的老脸之下,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我真的太想进‘部’了!”
怀揣着某种‘目的’,张重辉走到了这对‘师生’旁边,凑起了热闹。
或许是这对‘师生’太过于投入在彼此的交流之中,也或许是他们根本就‘不怕’张重辉这个罪臣之后,会对他们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
故而这两人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张重辉一眼后,就又陷回了彼此的争执之中。
想来不用多说,大家也都猜到了这一对师生是谁,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两个‘不合’的人。
这位花甲之年的老者是沈一贯,而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则是沈一贯的门生――郭正域。
郭正域是万历十一年的二甲进士,被选为庶吉士的他初入翰林院时,沈一贯正好担任了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一职。
于是乎,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了,反正郭正域就是得喊沈一贯一声老师。出门在外,人家也都是用‘沈一贯门生’的头衔来介绍他。
郭正域之所以还在指责沈一贯,起因便是因为沈一贯在不久前,随口而出的那一句‘感叹’。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二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因为大家伙都把心放在了‘审案’一事之上。
如今审案停了,众人没了‘乐子’可看,便只能找新的乐子了。
正巧,沈一贯与郭正域这对师生之间,在这个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吵了起来。
这新的乐子,可不就来了?
“沈大人,你究竟在装什么装?方才你可不是这副样子的!”
郭正域咬牙切齿地指责着沈一贯,他的情绪似乎过于激动了些。
而沈一贯面对他的激动,始终都是面带笑容,毫不生气,甚至还有些卑微道:
“美命啊,我知道你很激动,但你先别激动。身为你的老师,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有意见,我知道自己有所不足,我也在努力改正了。
只是如今,这里的人这样多,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咱们回翰林院慢慢说好不好啊?我今年都六十的人了,你好歹也给我留个面子,别让同僚们取笑我啊……”
沈一贯的语气既卑微又难堪,配合他那一副白花花的须发,给人生出了一种‘南村儿童欺我老无力’的既视感。
然而,如此‘可怜’的‘老人’却并没有唤起郭正域心中的‘关爱’,他反倒是越来越气了,骂着骂着甚至还有想要动手的意思。
于是乎,这一幕落在众人的眼中,便成了‘无礼学生’因为‘忠厚老师’的一句无心之言,气急败坏到当众辱骂老师还不够,甚至还想要当众动手殴打老师!
这‘男默女泪’的一幕,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而这些‘看不下去’的人,自然是与沈一贯关系密切,且‘同为浙江人’的同僚们了,他们纷纷指责郭正域,道:
“郭大人,沈大人好歹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能这般无礼?”
“而且沈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啊,就因为一句无心之言,你何必如此小题大做,一直抓着不放?”
“亏得沈大人和善大度,这才不与你计较,要是换做我是沈大人的话,我定要向圣上参你郭美命一本不敬尊长!”
“不行!我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目无尊长,倒反天罡之事,我现在就要回去写奏本,向圣上参你郭正域一本!”
“……”
一时间,对郭正域的质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身为‘受害者’的沈一贯甚至还出面替郭正域求情道:
“诸位不要啊……美命之所以指责我,也是因为我在某些方面做的实在不好。
就算他真的有哪里做的不对,那也是我这个老师没有教好他。
你们大家要向圣上弹劾的话,就弹劾我这个做老师的吧,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了脸皮厚,不在意这些的……”
沈一贯的‘卑微’实在是令人动容,不少泪点低的老臣甚至都已经湿了
眼眶,连连感慨着:“肩吾啊,你何必如此忠厚?人善被人欺啊……”
沈一贯只是颇为无奈地叹气道:“唉……谁让我只是一个三甲进士呢?翰林院的学子们大多一二甲进士,他们瞧不起我这个三甲的老头,也是情有可原吧………”
此言一出,众人对沈一贯的遭遇更加‘同情’了。
然而,这一次的‘同情’,却并不是在同情沈一贯被学生‘欺负’一事,而是在同情沈一贯的进士‘名次’之低。
如沈一贯自己所说,在场官职稍高些的官员们,大多数都是一二甲进士出生。
而今年都已经六十岁了的沈一贯,却只是隆庆二年时的三甲进士。并且,他的排名还被排到了三甲第一百三十六名之后。
其实只要能够中进士,那就都是人中龙凤之姿了。
然而,在人才云集的翰林院之中,沈一贯这个三甲第一百三十六名的‘倒数’进士,可以说是十分‘尴尬’的一个存在。
这就不得不提道,堡宗皇帝开创的一个新的惯例了,即: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故而要想‘进部’,那就必须得先进翰林院。
而想要进翰林院,要么就得像申时行和王锡爵那般考中一甲前三名,如此便能直接被保送进翰林院,成为翰林院的修撰与编修。
除此之外,想要进翰林院,那就得被选上‘庶吉士’才能行了。
庶吉士一般都是从二甲,三甲的进士之中,选择年轻并且才华出众之人来担任。
例如张居正,他就是庶吉士出身,故而庶吉士也被许多人称为:“储相”。
想要成为庶吉士,对能考中进士的‘年轻’人来说,其实并不算难。
然而问题就出在,沈一贯中进士时,已经三十七八,即将奔四的年纪了。
说老嘛,实在是算不上老。说年轻嘛,也实在是算不上年轻。
这种时候,往往就要拼‘脸’了。
是真的拼脸,一个很残酷的事实,在大明朝当官,是真的要‘看脸’的。
长得帅,真的能当饭吃。
当年,年近四十的沈一贯在一众年轻端正的进士之中,实在是算不上‘惹眼’。
也就是说,当年的沈一贯很有可能连翰林院的庶吉士都选不上。
然而,沈一贯多少还是有些运气在身的,加上他为人和善圆滑,嘴甜会说话,故而他成功被选为了庶吉士,并如愿以偿的留在了翰林院之中。
然而,想要进步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好不容易才能留在翰林院之中的沈一贯,只想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的走向‘进部’之路。
故而在当年‘张居正夺情’时,沈一贯并没有像大部分为‘忠孝而战’的官员们一样,站出来弹劾攻击张居正。
然而,老天爷却是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心想要‘猥琐发育’的沈一贯,居然因为一番无心的‘忠孝言论’,惹得张居正大人以为沈一贯是在讽刺自己不孝。
这下子好了,在张居正当权的那十年间,沈一贯就因为那番无心的言论,导致很想要进步的他,长期都处于被‘闲置’的状态之中……
沈一贯是很不甘心的,因为他真的太想进步了啊!
一时间,刑部大堂外的人,几乎全都围在了沈一贯和郭正域的身旁。
有安慰沈一贯的,有怒斥郭正域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持观望状态,一心只想要看戏的。
沈一贯在发表了那一番‘体谅学生’的感人言论过后,在场众人对郭正域的不满之意,可谓是到达了顶峰!
一时间,众人对郭正域的指责更甚了,有人甚至还直接指着郭正域的鼻子大骂他没有良心!
面对这样多的指责谩骂,郭正域却是丝毫‘不知悔改’,他愤怒地瞪着沈一贯,大骂道:
“装吧装吧!你就装吧!装得让所有人都信了你的虚伪!装得让他们都上了你的当!让他们这些蠢货都被你这种蒙上钳下,排斥异己的小人给拉下水吧!”
郭正域越骂越激动,攥紧的拳头似乎随时都要呼到对方脸上一般!
众人见郭正域激动的都要动手了,纷纷急忙涌上前来,有上来拉架的,更有上来凑热闹的。
一时间,场面杂乱的不行,一群大老爷们儿挤在一块儿,混乱间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拉人,还是在推人!
……
刑部大堂内。
三法司,以及内阁,六部的领导们正在开会中。
本来情况就已经糟糕到让他们焦头烂额了,如今大堂外又传来如此大的争执声,搞得他们是会也开不下去了。
沈鲤第一个往大堂外踏去,来到争执的人群中,他直接就是一声大喝:
“都安静!这里是刑部大堂!不是菜市场!你们这般喧哗成何体统!”
沈鲤这一嗓子还是有些用的,但是作用并不大,毕竟他只是一个工部尚书。
最终,还是身为吏部尚书的陆光祖出来说了句
“赶紧回你们各自的办事衙门去!”以后,凑热闹的人群才总算是散开了。
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去了,方才急到差点要动手打人的郭正域却并不太想离开,他回头看着沈鲤,似乎有话要跟对方说。
沈鲤看出了郭正域有话要说,但他却是用眼神示意对方先走。
郭正域无奈,只好憋着气先行离开。
只不过在离开之前,郭正域还专门对一直站在旁边凑热闹的张重辉说了一句:“你小子还不赶紧走?小心待会儿想走也走不了了!”
郭正域的这句话似乎是在警告张重辉,却也更像是在提醒张重辉。
或许是同为湖广人的原因,也或许是在方才的混乱之中,有人想要将郭正域给推出去时,唯独只有张重辉在人群里头拉了他一把的原因。
总而言之,郭正域在走了几步以后,发现张重辉没有跟上来之际,还专门回头看了一眼。
刚想要再次催促对方赶紧走,省得等下被拉去刑部坐牢。可话还未出口,郭正域就看到张重辉被于慎行给拦了下来。
“算了。”郭正域没有再管此事,叹完便转身离开。
……
“于大人,您是审人的,我是被审的,咱们俩似乎不该在私下里谈话吧?”
被于慎行拦住的张重辉生怕别人听不见他说话一样,扯着嗓子大声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这下子,附近只要是有耳朵的,都听见了。
于慎行急得都快吐血了,本来他想要私下问问张居正……啊不!本来他想要私下问问张重辉到底想要干什么的!
这下子倒好,被张重辉这么一嗓子喊出来,搞得他是想问也问不成了!
于慎行没有办法,如今周围有无数同僚在盯着他,故而他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张重辉离开此处,自己却不敢追上去问些什么,也不能追上去……
……
张重辉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刑部衙门,眼神极好的他早就看到了那些鬼鬼祟祟跟着他的身影。
然而。张重辉却是一副没发现的样子,转头间,他自己也跟踪上了一个人。
……
自从刑部大堂出来后,沈一贯在同僚们的安慰之下回到了翰林院。
通过此次的‘悲惨’事件,沈一贯成功的吸引来了一大波同僚,以及上司的同情与安慰。
沈一贯似乎‘十分感动’一般,对这些安慰他的同僚们进行感谢的同时,他还十分仔细地询问起了这些同僚们的籍贯。
最终,沈一贯只将同为浙江人的同僚名字,记在了心里。
至于那些不是浙江人的就……
他沈一贯,自认为不需要这些‘外地人’的安慰与同情!
就在沈一贯兴奋于今日又‘拉到了’一波‘老乡’之际,一个人拿着刀找到了他。
“张……张重辉?”看着眼前拿着刀的少年,正孤身一人从青楼中出来的沈一贯被吓呆了,他慌慌张张地结巴道:
“你……你你!你……找老夫作甚?先……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沈一贯不太明白,自己与张重辉无冤无仇,对方为什么要拿刀拦在他偷偷回家路上的小巷子里头啊!
就在沈一贯猜测张重辉是想要‘勒索’自己之际,接下来的张重辉,却是对他问了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想要进步吗?”
“啊……啊?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要‘进部’吗?”
“什……什么?”
“想要进部的话,我可以帮你。”
好冷啊好冷啊……
不要养书啊老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