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弹劾的奏疏数量,毫不夸张的说,已经夸张到了当年张居正夺情时,张居正被百官们弹劾的地步了!
如此夸张的画面,万历皇帝朱翊钧人都傻了……
再看他的首辅申时行,对方的确有出来替他这个皇帝挡着。
然而申时行的身板显然没有张居正当年那么‘硬’,那些飞过来的‘利刃’直接穿透了申时行这个‘脆弱’的‘屏障’,刷刷刷全都钉在了申时行身后的朱翊钧身上!
朱翊钧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当年夺情时,张居正在前面挡了那么多啊……
……
乾清宫。
大殿内,桌上,地上,四处堆积着一摞摞的奏本,司礼监的太监们时不时还会再送来一批新的,层而不绝。
万历皇帝朱翊钧坐在龙椅上,一脸绝望。这些奏本他已经没有勇气打开来看了,可想而知那些大臣们骂的有多难听。
其中最令朱翊钧感到愤怒的是,应天那边有几个御史,大老远上疏的内容除了骂郑贵妃狐媚惑主以外,奏本中居然还十分大胆的建议他们的皇帝陛下不要老是专宠郑贵妃,没事得多去皇后宫里。
朱翊钧真的炸了,他一个皇帝,去哪个老婆宫里头睡觉,什么时候轮到臣子们来建议了?
到底谁才是君父?到底谁才是老子?
插手他这个皇帝的私生活也就算了,关键是居然又有人提起了他这个皇帝之所以会被无休止的病痛折磨,是因为肾虚……
一个高高在上的年轻皇帝,隔三差五就被臣子们说肾虚,可以说是伤害性不高,但侮辱性超强。
朱翊钧只感觉愤怒且心累,他情愿相信是死了的张居正在报复他,也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肾虚!
不可能!
“皇爷,申阁老又递辞呈上来了……”
张鲸一脸痛苦的向皇帝陛下汇报了这个最新的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的朱翊钧只感觉牙更疼了,疼得脑子都有些抽搐发晕。
在这之前,申时行已经接连上了两次辞呈,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前两次的辞呈都已经被朱翊钧驳回,这一次,朱翊钧仍旧准备驳回。
朱翊钧很清楚,申时行虽然没替他挡到多少,但好歹也是替他挡了的。如果这时候同意让申时行辞官,那这满朝风雨,就将全部‘淋’在他这个皇帝的身上了。
所以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够让申时行走!
朱翊钧头疼不已,他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提起朱笔,准备亲自下笔驳回申时行的辞呈。
可就在即将落笔的前一刻,有人来了。
是哭哭啼啼的郑梦镜。
“陛下,他们骂我骂的也太难听了,呜呜呜,您干脆一条白绫赐死臣妾吧!”
郑梦镜刚进来就在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这让本就头疼的朱翊钧头更疼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朱翊钧放下笔问道,他明明没有告诉郑梦镜,她被百官们弹劾了的事情啊。
“是我哥哥。”郑梦镜哭着回答道:“他今日进宫找我,说他这个国舅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了!一出去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骂他妹妹我是个狐媚惑主的狐狸精!呜呜呜,我怎么就狐狸精了,那样难听的话,我的脸,我们郑家的脸可往哪儿搁啊!”
“原来是国舅啊……”朱翊钧也是无奈叹气,他千防万防,让宫人们不能泄露一点前朝的事情到后宫,没成想最终居然没防到大舅哥来‘告密’……
“行了别哭了,朕现在头疼的很,你没事就先回去吧。”朱翊钧现在本就烦躁不已,实在没有心情听女人哭。
若是以往,郑梦镜定会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回自己宫里头呆着,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
这一次,郑梦镜赖着不肯走也就算了,甚至还无理取闹地撒起了泼来。
“陛下,臣妾受不了那许多的侮辱骂名,臣妾可以不要脸,但臣妾的家人不能不要脸,臣妾的儿子也不能不要脸!”
郑梦镜说话间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朱翊钧的神情,她知道对方被她烦的就快要发怒了,但她要的就是他发怒!
“反正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立太子,要不您还是‘听’他们的话,立常洛为太子吧!”
郑梦镜话音刚落,朱翊钧果然如她所想的暴怒了!
“走!”朱翊钧将桌上的奏本尽数扫在了地上,嘴里骂道:“回你的宫里去,再嗦朕就废了这个贵妃!”
皇帝都气成这样了,四周的宫人们急忙跪地,然而郑梦镜居然仍旧不怕,不跪地求饶也就算了,居然还反驳道:
“废就废,总比被人骂强!”
朱翊钧快要气死了,他被郑梦镜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手吩咐一旁的太监:
“来人,把她给朕拖回去,没朕的命令不准她踏出宫门一步!”
眼看太监就要上来拖自己,郑梦镜将手一甩道:“臣妾自己有腿会走!用不着人来拖!”
说罢,她快步跑离了殿内!
身后,是“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音,以及朱翊钧的怒吼!
郑梦镜是跑着出乾清宫的,一路上她跌跌撞撞,害怕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要知道,她刚刚惹怒的人可是皇帝!是一句话就能让她全家死绝了的皇帝啊!
而她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更是句句都在戳皇帝朱翊钧的心窝肺管!
先是让好面子的皇帝“听大臣们的话”立朱常洛为太子,后又是当着腿脚不便的皇帝的面说自己“有腿会走”。
郑梦镜很清楚,自己刚刚完全就是在找死!
但她更清楚,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当上太子,她这次必须得豁出去!哪怕是触怒了皇帝,她也得豁出去说刚才那番话!
不然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肯定会再次妥协于他的臣子们!再次窝窝囊囊的同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宫中,郑梦镜回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着儿子朱常洵,瑟瑟发抖着。
她去乾清宫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皇帝朱翊钧真被她气到要杀了她,那她就带着儿子一起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洵儿,娘一定要让你当太子!这皇位只能是你的!”
郑梦镜紧紧抱着儿子,近乎癫狂的如此想道。
……
事实证明,郑梦镜低估了朱翊钧的忍耐程度,这个被妃子气到爆炸的年轻皇帝,最终只是禁足了郑梦镜而已。
然而,朱翊钧自己却是被气得气血上涌,头疼到差点晕过去。
望着接连不断飞来的弹劾奏疏,朱翊钧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
头疼间,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要是不理这些奏本的话,会怎么样?
要是今后都不上朝,不见那些讨厌的大臣们,又会怎么样?
朱翊钧就这样陷入了沉思,回想起爷爷嘉靖皇帝也是不上朝,可大明朝似乎也没有出什么事。
与其经常请假还要被臣子们阴阳肾虚,他这个皇帝干脆直接不上朝,不是更好?
与其要一次又一次地驳回臣子们的辞呈,他这个皇帝干脆直接不批,不是也更好?
想辞官?我不批!
想加人?我也不批!
想逼我立太子?我就不立!
朱翊钧越想越出神,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好想法了!
……
万历十五年,这是大明帝国的一个分水岭。
从这一年开始,万历皇帝朱翊钧几乎开始不上朝了。
他不再见他的臣子们,对于朝中的许多人事任免事宜,他开始‘已读不回’。
无数想要辞官的大臣们,辞呈是递上去了,然而辞呈就像是沉入了汪洋大海一般,悄无声息。
皇帝陛下那边始终一点回复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究竟看没看。
许多职位的空缺,也始终得不到皇帝陛下的同意‘加人’,有些官员甚至还得身兼数职。
大明万历十五年。
大明朝的官,开始越来越少。
大明朝的天,正在逐渐变暗。
……
万历十五年,六月二十日。
这一天,已经决心摆烂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破天荒的去王恭妃宫中看了自己的长子朱常洛。
王恭妃欣喜若狂间更是慌张不已,忐忑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王恭妃奇怪皇帝好端端为什么会来看她和儿子之际,皇帝接下来说的话,让她愈加沉默了。
“今日是常洛的生辰,你就给他吃这些?”
朱翊钧是踩着饭点来的,自从上次那事过后,郑梦镜一直都在跟他闹别扭。
他这个皇帝都委身,主动去看了对方,结果郑梦镜不但不肯领情,还怪他道:
“你吼我?你居然吼我?”
朱翊钧也是醉了,一气之下,他便拐到了王恭妃这里,想着刚好今天又是大儿子朱常洛的生辰,来陪儿子吃顿饭的同时,也能让郑梦镜意识到一些‘危机感’。
结果一来,发现这桌上的膳食,实在是一言难尽。
王恭妃也是懵了,她小心回答道:“回陛下的话,今天不是常洛的生辰……”
“不是吗?”朱翊钧皱起了眉,好似失忆了一般,又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旁的张鲸再次汗流浃背了……
朱翊钧也没有多想,反正他觉得自己能够记得住宝贝儿子朱常洵的生辰日就行,朱常洛的记不住就记不住吧。
草草用完膳后,朱翊钧本想离开,但想着自己要是不待久一点,郑梦镜万一不吃醋可怎么办?
于是乎,他勉强留了下来,跟王恭妃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了起来。
“朕怎么感觉常洛一直都没怎么长高啊?”
“回陛下的话,御医说男孩子这个年纪这样身高很正常,要到十几岁才开始长个子。”
“哦,朕看你最近好像胖了不少,没事少吃点。”
“嗯……臣妾遵命……”
“你这里怎么这么闷热?降暑的冰块呢?”
“回陛下的话,这个月定例的冰块已经用完了……”
“啧,你怎么那么浪费?就不知道省着点用吗?”
“陛下,臣妾都把那不多的冰给常洛用了,臣妾自己没……”
“唉,你真嗦。”
“……”
朱常洛今年已经五岁了,孩子会跑会跳会说话,看到十分‘罕见’的父亲来看自己,他没来由的高兴。
小孩子一高兴,就想撒娇,他扭来扭去地凑近朱翊钧,想像嫡姐跟祖母撒娇那样坐在父亲的腿上。
“父皇,要抱抱~”五岁的朱常洛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面对儿子的‘求抱抱’他没有拒绝,却也只是十分短暂地敷衍一抱而已。
抱完后,朱翊钧把朱常洛往外推推,道:“行了,一边玩去吧。”
年仅五岁的朱常洛并不想离开,好不容易能见皇帝父亲一面,他自然想多黏着父亲。
然而他很害怕父亲,不敢忤逆父亲的他,只能乖乖退下。
但是过没一会儿,朱常洛又回来了。
这一次,朱常洛拿出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他想分享给父亲一起玩,想让父亲能再多陪陪他。
然而,朱常洛掏出的这个玩具,却是让他的父亲朱翊钧,生大气了!
……
朱常洛哭了,年仅五岁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间生气。
他只是想把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分享给父亲而已,结果对方不但没有跟他一起玩,反倒是将他最心爱的玩具‘风葫芦’给抢了过去,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朱常洛虽然贵为皇长子,可他和他的母亲都不受宠,后宫里的人都是拜高踩低之辈,加上在宠妃郑贵妃的一些暗中示意下,他们母子俩的日子可以说是挺艰难的。
这也就导致了,那个风葫芦,是朱常洛唯一的一个玩具。
然而,他唯一的玩具,他兴高采烈,充满期待拿来分享给父亲的玩具,却是惹得父亲大怒不已,甚至还十分厌恶地将它砸在了地上!
朱常洛哭得很伤心,然而他的父亲并不在乎他有多伤心,他只听到父亲大骂他‘晦气’,还看到父亲气得抬起右脚就要踹下!
……
万历十五年,六月二十日。
这一天,已经准备开始摆烂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在看到儿子手中风葫芦的那一刻,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这一刻,朱翊钧总算记起了这一天是什么日子。
顿时,惭愧,悔恨,愤怒,不甘,种种复杂心绪一齐涌上心头!
这一刻,朱翊钧似乎从那个熟悉的风葫芦上,看到了死去的张居正在讥讽质问他:
“陛下,您不是认为只要离开了臣的束缚,就能天高任鸟飞,就能有一番大作为吗?”
“您不是想像成祖皇帝那般,做名能征善战,文武双全的盛世之主吗?”
“可您现在既不上朝,又不怎么理政,您就连满朝文官都对付不了!”
“您现在整天只知道躲在后宫里头不见人,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陛下啊,没了臣,您还真是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干不成啊!”
恼羞成怒的朱翊钧快崩溃了,他仿佛真被张居正给讥讽了一般,气急败坏之下,他一把抢过儿子朱常洛手中的风葫芦,狠狠摔在了地上!
朱翊钧觉得这还不够解气,他还想给地上的风葫芦狠狠踩几脚!
许是太过愤怒,朱翊钧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右腿有疾,抬起右腿便是朝圆滚滚的风葫芦踹去!
这一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