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于慎行先是大喊一声,见对方停下了脚步,他才试探性地问道:“你说邱侍郎要鞭尸你父亲?你在撒谎!棺材是你自己打开的吧?”
张重辉顿时停下了脚步,他知道,于慎行这是在套他的话。
此时最稳妥的方法只有两个,要么继续装傻装天真,要么就是直接逃避离开!
然而,张重辉没有选择继续装傻,也没有选择逃避离开,而是回头看向于慎行,反过来质问对方道:
“于大人,你是我祖父在世时最为赏识的学生之一,他平时待你可不薄啊!如今我们张家已经落魄至此,明明就是邱侍郎想要凌辱我父亲的尸体,结果你居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别人恨不得将屎盆子往我们张家人头上扣也就算了,没想到就连你也这样对我们!我祖父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这样,他肯定会感到失望极了!”
张重辉又是将万能的‘祖父’给搬了出来,本以为这话顶多也就只能让于慎行的良心受谴一时,无语凝噎一刻而已。
但令张重辉没想到的事,于慎行的反应居然尤其激烈!
于慎行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惊诧一般,瞳孔都在颤抖,看着张重辉的目光也开始恍惚起来:“你……你……怎么也这样说?”
“什么也这样说?”张重辉一脸疑惑,这回不是装的,他是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于慎行却是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张重辉,似乎想透过这副躯壳看穿一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内浮现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幕。
还是在万历五年,还是因为张居正夺情一事。
当时朝野上下全都在弹劾张居正忘亲夺情,不守孝道。
按理来说,于慎行作为张居正的门生,应当站在自己老师这边才是。
然而于慎行却是把头一扭,选择了与其他大臣们一起秘密上疏皇帝,以纲常大义,父子伦理等等为由,劝小皇帝‘赶’张居正回乡守孝。
身为当时手眼通天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很快便得知了此事。
被自己最为看重的学生背刺,张居正可谓是十分生气,他直接便是找来了于慎行,当面怒斥道:
“于可远,你是我最赏识的学生之一!我平时待伱可不薄啊!没想到就连你也这样对我?你可真令我感到失望!”
张居正的这番斥责,于慎行一直都记在心里,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张居正给‘真正’的‘骂’了。
虽然在那之前,张居正也经常说于慎行‘过于死板’,‘不知变通’。
但于慎行知道,那些说教其实算不上骂,更多的还是张居正对他所抱有的恨铁不成钢之意。
于慎行早就知道自己上疏弹劾张居正一事,早晚会被张居正知道,故而他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语重心长地向张居正解释着:“叔大,正是因为你待我不薄,所以我才不得不向皇上弹劾你啊!”
于慎行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担心张居正因为‘夺情’一事而落得声名尽毁,最终失去朝野上下所有新臣旧党们的拥戴。
事实证明,于慎行的这一番苦心,张居正并不想领,也不愿意领。
自那次之后,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
得罪了内阁首辅,于慎行深知自己已经不适合留在朝堂了,他主动上疏以疾辞归故里,很快,皇帝的批准就下来了。
于慎行知道,批准他辞官的人并不是小皇帝,而是他的老师张居正。
时隔多年,张居正当年的斥责,于慎行至今都还能清楚的记得每一个字。
以至于当如此熟悉的话从张重辉口中说出时,于慎行直接就被震惊了!
与此同时,不久前才甩出脑海的那个荒唐想法,再一次回来了!
难不成……张重辉真的是张居正?
“叔大?是你吗?”于慎行看着张重辉,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一次,换张重辉没有回答了,只见他转身就走,走之前还留下了一个白眼,和淡淡一句:
“神经病。”
……
于慎行没有再追着张重辉质问,只不过他也没有离开张家,毕竟送葬即将开始,他说过要送张敬修最后一程。
不多时,王锡爵也来了。
王锡爵知道邱橓疯了,但他却并没有向于慎行过问此事。
于慎行也知道王锡爵知道邱橓疯了,但他也没有提起此事。
二人似乎极有默契一般,都选择了闭口不言。
……
出殡吉时到了,此时天还未大亮。
按照送葬仪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亦为死者‘引路’的‘引路人’本该是族中的族老。
然而此时的张家就连亲戚都快没有了,哪还管什么族不族,老不老的,直接便是由几名壮汉抬着棺材走在最前面。
棺材后面的第一人,便是张敬修的长子张重辉了,身为长子加孝子,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竟然是队伍中,站在最‘前面’的张家人。
如此画面,实乃令人唏嘘不已。
在这灰蒙蒙的晨间,一声声唢呐声时不时响起,漆黑的棺樽领着并不浩荡的送葬队伍,陆续踏出了张家大门。
身为‘第一個’踏出张家大门的张家人,张重辉在迈出大门,看到门外面‘世界’的那一刻,心头并没有多大感触。
按理来说,他看到的应该是大街小巷,车水马龙。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将路都给围起来了的锦衣卫。
张重辉知道,这些锦衣卫即将护送他们一路。倒不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是怕他们跑了。
与此同时,距离张家大宅最近的一家华楼之上,潞王朱翊镠刚刚放下毛笔,紧接着就打出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乌青的眼袋上可以看出,他一夜未睡。
在他桌旁站着的,是一身低调着装的骆思恭。
“该处理干净的都处理完了吧?”朱翊镠问道。
“回殿下,都已经处理完了,没有任何纰漏,您尽管放心。”骆思恭恭敬回答。
“那就好。”朱翊钧揉着疲惫的双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而问道:
“话说张重辉那小子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把邱橓这么个大活人给活活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