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张家人仍旧如前两日一样,全都聚集在摆放着棺材的后院大堂内,互相依偎着取暖过夜。
后院大堂的门板在抄家时已经被锦衣卫踹烂,穿堂风呼呼掠过,所幸五月的江陵并不算冷,并不至于冻死人。
此时,张家人中,除了张简修,张静修二人以外,其他张家人似乎都已经饿得睡着了。
“就你小子还没睡了,赶紧睡吧。”老四张简修略微僵硬的拍着小弟张静修,试图将弟弟哄睡着。
“还是祖宗祠堂好,又暖和又不会漏风,可惜那里现在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黑乎乎的也就算了,地上还全是水。”张静修小声叹气抱怨道。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放的火!”暴躁如张简修,一想起祠堂着火一事,他就忍不住攥紧拳头,咬牙切齿:“让我知道是谁的话,我非把他皮给扒下来不可!”
听到四哥的这番狠话,‘纵火者’张静修默默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朝已经睡着的大侄子张重辉凑过身去,以寻求安全感庇护。
“现在几更天了?”张重辉突然出声问道,他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
“快三更了。”张简修见大侄子这么快就醒了,还以为孩子是被吓得不敢安睡,忙安慰道:
“重辉,今晚四叔我守夜,你就安心睡吧,有我在,不用怕。”
“这么快就三更了啊。”张重辉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
既然都快三更了,那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四叔,我好饿啊,饿得睡不着。”张重辉扭头对张简修说道。
张简修也饿,他只能安慰道:“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不行。”张重辉不同意,甚至还一改常态的有些无理取闹道:“四叔,我饿得实在睡不着,你去给我找些吃的吧。”
“我……”张简修也是无奈极了,如今家中一贫如洗,大门更是被官兵团团围着,他连门都出不去,让他上哪儿找吃的去啊。
“快点嘛,我快饿死了。”张重辉又是一番催促。
张简修很为难,就在他为难之际,他的好大侄儿张重辉给他提了个办法。
“四叔,那个姓骆的锦衣卫不是你曾经的下属嘛?你去找他要些吃的,想来他应该……”
“不行!”
张重辉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张简修直接果断的拒绝了。
身为张居正最为骄纵的儿子,张简修骨子里是极其自负且自傲的。
如今的潦倒处境已经使他备受打击,再让他去跟曾经的下属要吃食,这跟要饭又有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这個腰,他张简修说什么都不能弯下!
然而,在现实面前,一文钱可以难倒英雄汉,两斗米也能折了英雄腰。
张简修最终还是只能扯下面子,咬着牙去求他曾经的下属骆思恭。
而张简修之所以抛下自己极为看重的面子,主要还是因为他没能撑过张重辉的一记亲情牌打击。
他的这位大侄子为了‘吃东西’,竟搬出了棺材内的父亲张敬修,以及已经去世了两年的祖父张居正。
“四叔,你说我爹要是知道他唯一的骨肉饿得睡不着,他会不会很伤心?”
“四叔,我刚刚梦见祖父了,他见我饿肚子很心疼,说想带我去他那边,跟他一起过好日子。”
惨死的大哥已经让张简修心酸不已,张重辉后面那句话更是把张简修给吓得一激灵。
再看张重辉那有气无力的虚弱模样,张简修不由得开始害怕起来,万一老父亲张居正真想把大侄子给‘带走’,他可怎么跟死去的大哥交代啊。
最终,张简修只能是无奈叹气,起身去找曾经的下属骆思恭。
离开的同时,张简修有些奇怪,向来‘稳重’的大侄子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无理取闹起来了?
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奇怪了。
毕竟大侄子只是个六岁孩子,就算再怎么人小鬼大,也抵不过小孩子的本性如此。
张简修走了,张重辉也准备开始今晚的‘任务’。
他之所以如此‘无理取闹’也是不得已,毕竟‘约定好’的时间快到了,他必须赶紧把张简修这个唯一的‘壮汉’给支走,不然后面他不好操作。
“大侄子你要去干嘛?”小六叔张静修喊住了准备离开的张重辉。
“我去找四叔。”张重辉编道:“我怕他偷吃你的那份,我去替你看着他。”
“我也去。”张静修说着就爬起身:“我怕你们俩一起偷吃我那份。”
“不行!”张重辉将张静修按了回去,严肃道:“四叔不在,二叔、三叔、五叔的状态又不好,所以现在你就是我们张家的一家之主了。你得在这里守护好全家人,不能擅自离开,懂了吗?”
“一家之主?”张静修不明觉厉,顿感肩上的担子沉了下来,他默默坐了回去,攥紧拳头认真道:“我懂!我要在这里守护他们!”
张重辉给予肯定的目光,最后用言语给张静修打了猛猛一管鸡血:“六叔,伱真爷们儿!”
张静修小脸上泛起红光,做深沉摆摆手道:“咳咳,我是长辈,这是应该的。”
……
中院。
任养心没想到,这都快子时了,骆思恭居然还没有睡觉。
二人就这么在中院通往后院的某条僻静小道上,‘偶遇’上了。
“任大人,这么晚了你来这儿作甚?你不是住在驿站吗?”
骆思恭其实也没料到都这个点了还能遇见任养心,他之所以在这儿也是因为刚刚正在跟‘故人’叙旧。
这都还没聊上几句呢,骆思恭就发现任养心鬼鬼祟祟地提着灯笼在附近徘徊,职业病发作的他只好先让故人等会儿,自己则先来问清楚情况。
“咳咳,原来是骆大人啊。”任养心故作镇定回道:“我今天不小心丢了样东西在这张家后院,实在是重要物品,心急之下便连夜来寻了。”
“重要物品?多重要?还要连夜来寻?还有,你身边怎么连个人都不带?”骆思恭直接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任养心当即冷了脸:“骆大人,我又不是犯人,你似乎不该这样审我吧?”
骆思恭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了,秉着表面功夫笑道:“这不是时间特殊嘛,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任大人莫要见怪才是。”
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任养心仍旧冷着脸,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回怼道:
“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怎敢见怪您这位堂堂的四品高官呢?我只是急着找回家中老母亲手给我绣的平安符罢了,骆大人不拦我,我便已经谢天谢地了。”
骆思恭笑容凝固住了,他知道任养心是在嘲笑自己这个四品武将的地位还没有对方这个七品御史的地位高。
心中固然不爽,但骆思恭不是张诚,他不会跟任养心撕破脸,只是意味深长道:
“任大人还真是一片孝心啊,既然如此急着找回你老娘给你绣的平安符,那便尽快去找吧。实在找不到的话,我还可以派人帮你一起找。”
“多谢,用不着!”任养心傲气拒绝,说罢便迈着大步往后院走去。
任养心的言语举动似乎都在说明着他很光明磊落,然而他这理直气壮的背影,落在有职业病的骆思恭眼中,却是让其露出了怀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