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十二年,五月初七日。
湖广荆州卫,江陵县。
天气阴沉,闷热难耐,要下大雨了。
此时的张家大宅内一片混乱,锦衣卫的身影遍布四处,搜查搬砸,毫无纪律可言。
“都搜仔细了,每个地方都不许落下!”
刑部右侍郎邱橓像只刚戾的斗鸡一般浑身紧绷着,在他身旁还立着十数位大明朝的官员。
这些人中有司礼监的太监,有六科的给事中,还有湖广本地的地方官及监察御史。
毫无例外,人人皆是神情紧绷,脸色更是比这阴天都还要沉。
这已经是查抄张家的第三天了,然而查抄所获,却是与他们预期中的相差甚远。
“怎么才十万七千七百余两白银,不应该啊!难不成我派兵围住张府时,钱财已经被张家人偷偷运出去藏起来了?”
湖广巡按御史任养心面色铁青,他在得知皇帝要下旨查抄张家的第一时间,立刻便派兵将张家大宅给围了起来。
事到如今,张家早已查抄完毕,可就算把张家儿媳们的嫁妆都给算进去,总共也就才查抄出白银十万七千七百余两,黄金两千余两而已。
至于其它的金银首饰,玛瑙器皿,锦缎纱绸,玉带等等,几乎都是张居正在世时,皇帝和太后给其的奖赏,都有正当的来源记录。
得到这样一个查抄结果,众人无一例外,全都傻眼了。
要知道,张居正可是当了整整十年的首辅啊!怎么可能连严嵩家产的二十分之一都还不到?
不应该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毕竟他们在来之前,都已经做好了查抄出上百万两金银的预算。
尤其是邱橓,更是当着皇帝的面拍着胸脯大胆预测道:最少都有二百万银数!
可眼下张家都被翻过来了才查抄出这么些钱,众人自然是心慌不已,纷纷想着该怎样才能向皇帝交差。
“张居正的长子招了没?”邱橓问向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
张诚如今代掌东厂,只见他摇头道:“没想到张敬修的骨头那么硬,锦衣卫都把诏狱刑罚给使上了,他也不肯承认张居正贪污纳贿一事,更不肯说出赃款的去处。”
“哼,那就加刑!我就不信他的嘴能够硬过锦衣卫刑罚!”邱橓咬牙切齿,他死都不信张家只有这点家产,绝对远远不止!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卫匆忙前来通报:“报!几位大人,不好了!”
“张敬修死了!”
“什么!死了?”张诚一把扯过来人衣领,瞪大双眼质问道:“只是让你们审他而已,怎么会死?”
那锦衣卫回答:“他趁我们不注意,悬梁自尽了……”
“废物!”张诚气急不已,狠狠踹那锦衣卫一脚,头上的巧士冠都被甩得歪斜,“连个人都看不住,一群废物!”
这下子,众人本就紧绷已久的情绪,彻底崩发了。
“完了完了,审没审出来,又闹出人命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任养心已然没了当初带兵围困张家时的趾高气昂,眼中只剩惶然不安。
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他们都是奉旨前来,可圣旨只是让他们抄家,可没让他们逼出人命啊。
反观眼下,不仅张居正的嫡长子死了,在这之前,张家更是因为被围困半月有余,而活活饿死了十七口人!
钱没抄到多少,人却死了那么多。
这要是被某些人弹劾到皇帝跟前,哪怕皇帝再怎么憎恶张家,也横竖都说不过去。
“都慌什么!”邱橓大喊一声,声音有些颤抖,显然他也慌了心神,但他还是态度强硬道:
“张敬修宁愿自缢也不肯招供其父之罪,他这是想以死来包庇恶行,他这是目无天子君父,他这是罪大恶极之举!”
“不就是死了一个张敬修嘛,张居正有六个儿子,死了一個还有五个,把他们全都拉去审!”
“要是张居正的儿子都死了,那还有孙子可以审!我就不信他张居正贪下的那些赃款去处,还能审不出来了!”
此时的邱橓颇有种鱼死网破之势,他的狠辣令众人为之震惊。
众人早就听说过邱橓性格刚直好搏击,早年更是有人因为给他送了五两白银就被他弹劾到御前,最终落了个丢官的下场。
在众人看来,像邱橓这样不近人情的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可现在,他们就需要这样的疯子来替他们担事,必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替他们背锅。
“死了那么多人,总得给上头一个交代吧?”张诚冷静了下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锅甩出去。
张敬修死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换而言之,就是死在他张诚的手底下。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皇帝的狗,张诚不仅代表了内廷,更是代表了皇帝。
总而言之,他绝对不能让舆论扯到皇帝身上,不然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在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张诚心里在想什么,明晃晃的锅傻子才接。
一时间,气氛安静了下来,因为无人敢搭腔。
“报!”又是一声来报,“几位大人,张敬修的长子好像也快死了……”
“怎么又要死人!”任养心烦躁不已,急得直跺脚,“张敬修才死,他儿子怎么也死!真是烦死了!”
“张敬修的儿子才六岁,数日饥饿加上天气寒热反复,小孩子身体又弱,这才……”
锦衣卫的话还没说完,邱橓不耐烦的直接打断:“死就死了,这是天要亡张家大房一脉。”
邱橓的话相当无情,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情的人。
前院的官吏无情,后院的张家祠堂内只能是哀泣声一片。
也不知这些抄家的阎罗们是不是惧怕张家先祖,不论外头怎么搬砸哄闹,张家祠堂内却始终无人敢放肆。
锦衣卫只是仔细搜查一番后便匆匆离开了,故而祖宗祠堂也成了张家人目前为止最为安全的立身之地。
“呜呜,辉儿,我的辉儿啊,你爹爹走了,你怎么也要走啊……”高氏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哭成了泪人。
不久前,她得知了丈夫自缢的消息,本就悲痛欲绝,没想到祸不单行,唯一的骨肉也即将离开她。
张家嫡长孙即将离世,祠堂内的张家人能做的只有无声流泪,他们被关了半个多月,已经饿到没有力气哭出声了。
“辉儿,你醒醒,醒醒啊……”
怀里的孩子已经断气,高氏的心也死了,她茫然抬起头,红肿的双眼内只剩空洞与绝望。
其余张家人纷纷掩面抽泣,不忍再看。
“父亲,您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吧!那个口口声声说会看顾好您子孙的皇帝学生,就是这样看顾您子孙的?”
高氏好似疯了一般,竟直直望着张居正的牌位冷笑起来。
眼下她没了丈夫,也没了孩子,对她来说,活着已经没有了精神寄托。
就在她准备了结自己这一生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大嫂,我好像看见重辉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