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进行大战时,半山腰的完颜父子率军左进右去,去了两条山道。
他们先走了去鳌拜那边,发现人去道空,只留下一些慌乱中被踩得半死的军马,心中已是不妙,四处搜寻一会儿,方找到几百散落的逃兵,知道鳌拜已死,建宁失踪。
而后又去了欧阳克、彭连虎这边,却见着他们不动如山,便就并入一起。
完颜父子入了营帐,点了篝火,坐在主位,拿出兴师问罪的意思。
彭连虎忙上前报告情况,他本是五虎断门刀彭家嫡系,却因个子矮小,学不成祖上大名鼎鼎的刀法,而习得一手暗器及镔铁判官笔,人称“千手人屠”便是。
其中千手二字,是说他暗器手法极快,人屠二字,则讲他心狠手辣。
后来脱离家族,落草为寇,做尽了没本买卖,直至发现自己武功始终入不得先天,那么随着年深日久,功力迟早退步,不免心生忧虑,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给后浪打在沙滩上。
如是担忧了几年,终于经人启发,大彻大悟,一心照着一句话过活,这话自然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他打定主意,要当个达官贵人,口才极好,见识也广。此番说话,对他驾轻就熟,正是此前和欧阳克一同打好的腹稿。
而欧阳克爱惜羽毛,自重身份,在一旁站着不说话。
“王爷、小王爷,梁老仙已遭遇袭击,消失无踪,怕是牺牲。我与欧阳公子猜测,必是追命下手。于是恪守职责,为防追命下山,在此按兵不动。两位来了正好,可以在此捉拿此贼!”
彭连虎说话时义愤填膺,认真无比,意图将自己塑造成忠心耿耿、尽心尽责的形象。
完颜康听了大怒,“两位怎会如此疏忽,鳌拜建宁那边先一步出事,这边再紧接着出事,都看在眼中,追命飞也飞不过来。这再明显不过,不正是有人从旁协助,扰乱视听!?”
他痛心疾首、大费周章的解释,殊不知欧阳克和彭连虎等的就是这个。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极做作“啊”了一声,齐声道,“原来如此,小王爷英明,我们愿领罪受罚。”
有这一番话,他们似乎便“只是蠢笨,而非坏”。
完颜康听了,心中怒火更甚,却只看着二人纯良面目,直觉不对,又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完颜洪烈从旁一观,相比起他这尚且稚嫩的便宜儿子,更加懂得两人心理,也更加懂得如何处理类似事件。
事情既已发生,接下来还有用到他们的地方,自然不能逼迫急了。但同时,亦不能任他们愚弄过去,须得点破其心思,威吓一番,待起到威慑作用,再轻轻落下,方为最好方法。
摆了摆手,“康儿,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至于两位,适才……”
话说到一半,外边儿忽而传来轻喝,“报,有人自山上下来了!”
话语一止,众人皆惊,一起站起身来,出了营帐。四下里指令山呼,兵士齐动,如洪流般动作起来,朝着前方一一列队过去。
完颜康骑上马匹,提了铁枪,一马当先,往前冲去,“是追命么!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诸位且随我迎敌!”
完颜洪烈忙跟上去,“康儿莫要冲动,先看清来人再说。”
今日事起突兀,说来繁复,其实从早到晚,也就一天发生的事情。完颜洪烈事起仓促,调军不及,三军加起来也就两千余人。
鳌拜军有些兵卒四下逃窜,无影无踪,但收拢已找到的残部,也够两千人,加上诸多后天一品二品的高手,正面交锋下来,对任何先天高手而言也是巨大威胁,是以完颜康也不再畏惧追命。
但远远便可看见阵仗,所谓“威胁”二字,从来建立在先天高手是个傻子木桩,深入军阵的前提下。
在这情况下,还能来此,完颜洪烈觉得更可能是李延宗。
其他高手也有类似想法,甚至想法更多。和此前欧阳克、彭连虎所认知相似,觉得来者要么是四大名捕,要么是全真七子。
其实前者也好后者也罢,差别并不大,因他们都同样的大名鼎鼎、令人胆寒。
梁子翁的消失历历在目,那些逃兵也说鳌拜被人割了头颅。
完颜父子听了这些消息,只觉得愤怒。而在他们几人心中,不是惊也是惧,既不愿意和梁子翁一般,无声无息死在雪地,也不想和鳌拜一样,被人割下了头向全军炫耀。
更进一步来说,他们其实不在乎包惜弱性命,也不忌惮杀岳飞的消息传了出去。
如果将完颜洪烈比喻为一棵大树,他们只是在此几只筑巢的燕雀,在乎的只是有遮风挡雨处,而非对这树有什么感情。
大树倒了便倒了,燕雀随时可飞走离去,寻找另一颗大树就是。
几人对视起来,都知道对方有和自己相似想法。如要形容他们,便是“各怀鬼胎”四个字最恰当不过。
各怀鬼胎的几人来到阵前,远远望去,但见风雪之中,隐隐约约有一個人影,漫步走来。这边却是众军列阵,个个拉弓搭箭。两边一众一寡,形成极具冲击力的对比,但一人的那边非但气势不弱,更反令这边如临大敌。
完颜康离了众人,在众军之前,兴奋而紧张的吐息,一团团白气荡漾升空,手在枪身上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气势一触即发,只等一声令下。
完颜洪烈却定睛一看,隐隐发现不对,“等等,诸位停手!散开!退去!果真是李将军。”
他一连三道指令,声音严肃,不怒自威,令人不敢忽视。乱军本来嘈杂,居然也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将消息传递出去,肃杀的气息顿时一散。
刚才远了,大家看不清晰。直到现在,几句话功夫,走得近了,方看清他形貌,果然是李延宗不错,却是形单影只,双手空空,身上有诸多打斗痕迹,腰腹甲胄更被撕裂,缠绕纱布。
众高手面面相觑,惊讶于他竟能活着回来,这似乎和想象中的“四大名捕齐出”“全真七子共聚”截然不同。
军队分开,迎他入了阵中,到完颜洪烈面前。
完颜洪烈忙下马上前,做足礼贤下士的模样,询问道,“李将军,你……”
“我没杀了追命,也没拿回你的王妃。六王爷,我败退而归,十分对不住了。”
李延宗却未给脸面,直言不讳,“但我想提醒诸位,是你们没守住山道,山上来了帮手,以至于有此结果。”
完颜洪烈动作停到一半,脸色一沉。
他绝难想到,李延宗张口的第一句话,竟是甩锅。
这虽是实话,却在这军中当场说出,十分不恰当。一些个小兵四下里眼神对视,没有说话,但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大凡军阵与武者对抗,对武者而言压力巨大,对军方却更甚。他们拼了生死、堆了性命,有的是为了军饷,有的是为了家国荣誉,但无论如何,都想要赢下来。
为将者永远催眠他们,一边说可以赢,一边说牺牲是值得的,他们稀里糊涂,希望自己不是牺牲的那一个,也希望牺牲得壮烈,可见得些从天上掉下来的些许残留的辉煌。
哪怕是世上最低贱的人,也不愿意打一场必输的战斗。
周围许多诸多高手,也纷纷侧目,均觉得他本事虽大,为人上却欠缺许多,不懂得维护面子,令士气低迷。
完颜洪烈看出周围气氛,心道不妙。
只好勉强解释,“谁能想到,竟莫名其妙冒出来些人,扰乱了布置。哈哈,李将军,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人只当李延宗是个没脑子的武夫,他却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甚至可算是刻意为之。
因他志在复国,但四处碰壁,没有兵权、没有人望,到现在只在江湖上有些名望。所以他便尤为憎恨那些有兵有权有地位的人,看到这样的人倒霉,他就觉得畅快。
李延宗脸上露出别人看不懂的笑容,几乎在欣赏着面前的一切。
随口道,“我本在追杀追命,却来了一个道士,一个毛头小子。道士是先天境界,毛头小子是后天境界。我们打了个两败俱伤,便就下山。”
完颜洪烈忙问,“他们伤亡如何?”心中却念叨,那道士该是丘处机不错,那毛头小子又是谁?
不过无论怎样,这却是个好消息。他侧头看向周围众人,发现无论是欧阳克彭连虎,还是沙通天侯通海灵智上人,均有松一口气的表现。
只要敌人不是全真七子、四大名捕,这伙人就永远是可靠的助力。
当然,他承认自己心中更加在意一点,那就是包惜弱情形如何。
李延宗道,“亡是没有,确实也都伤了。那道士已被李某打废,十天半月内难以施展。追命的情况……难以确定,但肯定不是万全状态。至于那毛头小子,他有些诡异,但后天三四品境界,也当不足为虑。”
又看了完颜洪烈一眼,“那女人没事儿。”
完颜洪烈眉头完全舒展了起来,“可认为只有追命值得警惕?既如此,状况还好,那么还得仰赖着李将军你……”
李延宗却摇头,“六王爷,他们只怕已依着其他两路,下了山去,咱们追击不及,接下来只有往南追去。你确定要我追过去么?那是宋金边境,既有宋人,也有金人,若我身份暴露,人人皆知西朝与北朝联合。我们本要阻止他传出消息,怎能自己反而透露了消息?”
完颜洪烈忙道,“李将军可以易容改面,不叫人知晓你的形貌……”
李延宗打断,“我不通易容术。”
完颜洪烈又道,“我手下有各种易容人才,可任君挑选。”
他却不知道,李延宗本来就经过一道易容改面,乃是燕子坞内丫鬟阿朱所为。
这丫鬟易容术可算经天纬地,经她处理,就算追命同样精通易容术,也只看出一些端倪,仅仅知道李延宗经过易容,而无法窥探出其原貌特征。
但无论阿朱的易容术多么惊为天人,当再有人想要给李延宗易容,手覆他面,也一定会发现这份伪装,进而知道这西夏一品堂的次席高手,赫然有不为人知的隐藏身份。
李延宗自然不肯令金人知道这事儿,但又找不出其他借口理由,竟一时语塞。
只得冷声道,“李某有一桩大事,须得回到西朝,既无法易容,接下来这段路,得靠你们自去追杀。除此之外,还得请六王爷谨记,今日之失,过不在李某,而在诸位。”
完颜洪烈终于发现,李延宗现在过来,主要目的,并非带给自己种种信息,而是行动失败的责任丢给自己。
第一时间,他既感愕然,也感愤怒,身为大金国王爷,从来都是以国家荣誉为重,一声令下,无有不从,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大体、自私自利之人。
自己这边失去了消息,走丢了妻子,到李延宗那边说来,却好似毫不相干一般。即便欧阳克、彭连虎消极怠工,也至少编个理由,哪有这么明目张胆!
但到此时此刻,完颜洪烈无论在公在私,皆受挫败,表面上进退有度,实际上心乱如麻,懒得计较。
转念想道:“若能追杀到追命,我怎么也无事。若追杀不到,怎么也该我丢掉脑袋。哎,何必与这西朝蛮子纠缠这么多?”
当下冷着一张脸,抬手道,“是是是,今日责任,全在本王身上,李将军可满意了?”
李延宗脸上罕见的露出笑容,点头道,“有王爷这一番话,李某总算安心。既大金再不需要一个李延宗,李某也该回西朝去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看旁人一眼,便转身离去。走过军阵时,军人们让开一条道路,站在两边冷眼看他,他却浑然不觉。
完颜洪烈看他远去背影,也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李延宗的离开令他惋惜,今次局面没能大败特败,均在此人身上。但他管不了李延宗,也制不住李延宗,到头来只能随其任性妄为。
说一千道一万,这仍因他武学资质差劲,武道功力有限,即便地位崇高,人人也并不怕他、惧他,他永远没有威信可言。
欧阳克可以欺瞒他,他不能够一掌将其打死。李延宗可以不顾大局,他也没办法有任何手段。
在这样一个世界,他已习惯了这样活着,也只能这样活着。
等到李延宗离去,完颜康方道,“这家伙何其狂妄,不也是栽了跟头么?那丘处机差点被我收拾了,他却吃了亏,哼,也不过如此!”
完颜洪烈瞥了他一眼,看得出完颜康其实心神不宁,他被吓住了,也被威慑了。就好像一只狐狸,老虎在场的时候,不敢吱声,等到老虎离开,才能耀武扬威起来,好像要证明自己并不怕老虎。
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业,若是别人,就算有本事,完颜洪烈也会将他排除权力中心,会防着他,也避着他。
就算指使他做事,也不敢做什么大事。就算派遣他去杀人,也绝不敢杀关键的人。
因他一定会出错,疏漏,大意,松懈。
——完颜洪烈根本看不起这样的人。
可惜,现在的这个“他”,不是别人,而是完颜康。
于是完颜洪烈想:这又有什么办法?他毕竟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日子还长着呢。哎,他要是有点经历,可比我了不起多了,他会这么多武功,还有那样好的天赋,人也聪明,英俊,更是天潢贵胄。我把一切都留给他,他未来就是最伟大的完颜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