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和丘处机酣战之余,其实并不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丘处机看似狂放,却一直保持冷静,照着鹿尘安排,和军队众人保持一定距离,始终没有让人知道自己乃是个道士。鳌拜自然也没有机会解释。
如此一来,军中数百人永远也不知道一件事,他们等来的并非追命,而是一个丘处机。
一个中级军官赶忙按着提前布置,放出旗花火箭,朝远空射出。同时他分外疑惑,建宁郡主去了哪里,如何寻不到踪迹?
西山山高,风雪也有所不及,半山腰还可算是风雪漫天,但再往上几许,便可豁然开朗。所以旗花火箭依然能够穿风过雪,当空炸开烟火,令所有望眼欲穿等待的人,终于得偿所愿。这些人包括两条山道众军,以及西山之上的李延宗。
可事实上,李延宗看到这旗花火箭,一定会摸不着头脑,追命不是在被自己追杀么,怎会忽然去了如此遥远的地界?
而与李延宗周旋的追命同样看得到旗花火箭,他用屁股想也想得到来龙去脉,自然会大喜过望,知道鹿尘并未辜负自己的期待,在必死局面中争得一线生机。
至于另外两支队伍,则全然蒙在鼓里,自以为计谋得逞。
“好啊,等到了!”
另一条山道,同样巨大温暖的帐篷门口,刚赶出来的完颜洪烈收回目光,松了口气。
即使如此,他的脸色依然不太好,有些疲惫与阴沉,侧头一看,却发现完颜康也过来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长枪,同样远眺着上方的旗花火箭。
同样经历剧变的完颜康低头沉思片刻,他大约知道完颜洪烈正看着他,却视若无睹,抬起头道,“传令下去,全军进发,我们这就杀过去!”
他声音十分威风,气度相当不凡。但一番话只是哑炮,传令官并不看他表情,而是转头瞧完颜洪烈的脸色。
“……先过去吧。”完颜洪烈移开看向完颜康的目光,“全军进发。”
传令官这才动作,命令一道道传递出去,全营地的士兵们纷纷列队起来。
完颜洪烈低着头,开始思考等下见到了包惜弱该如何处置。
一声惨叫惊动了完颜洪烈,他抬起头,发现风雪中有人倒下,那是传令官。完颜康不知何时下了马,走到他身后,安静等他传递了完颜洪烈的指令,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将其刺死。
从头到尾,他脸色并没有什么异样。
旁边的军官们无不露出惊恐的面容,有人叫喊,另外的人赶紧捂住他们的嘴巴,于是无声无息。沙通天、侯通海和灵智上人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另外二人眼神中感到对这份狠辣的惊叹。
一时间只听得到风雪声音。
完颜洪烈呆了一呆,“康儿,你……”
完颜康反而很平静的收起长剑,“他以为我不是你儿子,我就要让他付出代价。爹,我是你亲儿子,我的命令就是你的意思,谁敢无视,谁就得死,难道不是这样吗?”
完颜洪烈沉默许久,点头道,“没错,你是我完颜洪烈的儿子。康儿,上马出发吧。”
“是。”
“……”
数百军士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完颜洪烈坐镇中军,前后密密麻麻是一群士兵,灵智上人在他左边,沙通天侯通海在他右边。毫无疑问,他很安全。
他仰头看向天空,夜幕像一片广阔得看不见边沿的黑布,上面有无数从小到大飘落下来的雪点。他自小聪慧的脑袋终于在此刻成了一团浆糊,爱与恨,情感与利益,疯狂与理智,不甘心与不愿意……
一切都乱了,乱了,彻底乱了……
他像是忽然不明白如何活着。
正在这时,天空震动了。
完颜洪烈的瞳孔重新收缩和凝聚,他看到了不敢相信的一幕:那是欧阳克方向所携带的旗花火箭,现在却在天空上绽放。
那光在风雪中微弱,却辨别得清楚,整个过程长达一炷香时间,在这期间可反复看到绽放过程,令人能肯定这绝非任何错觉。
这个旗花火箭的意思是,追命已到了他们那里。在这点上,它与此前建宁郡主方向释放的旗花火箭并无区别。
——可问题就在于此,追命怎能在须臾之间穿过地形,从西山这边跑到西山那边?
前方的完颜康发出怒吼,令全军停驻下来。这桀骜的煞星驱马来到完颜洪烈身前,脸上尽是迷茫与疑惑。他刚刚才杀了一個人,可现在又表现得无比像一个孩子。
完颜康道,“爹,现在是何情况?接下来我们该去往何处?”
完颜洪烈迷茫的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如梦方醒似说,“是丘处机?”
……
若将时间往回推算一盏茶时间,在欧阳克的营地,发生了这样一桩事。
和建宁郡主、完颜父子两处不同,这处营地没有了最中心那个最大最温暖的帐篷。
无论建宁完颜、鹿尘丘处机,均称呼它为欧阳克军,但欧阳克就算力压群雄,在地位上也无法高于他人,至少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它的正式称呼是“欧阳克-彭连虎-梁子翁联合军”。
毕竟欧阳克、彭连虎、梁子翁等人乃是同僚,武功有高低,身份却平等。
这支军队以欧阳克、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为中心,每人都率上百来人,共同行军。而到了山道上安营扎寨,则各自划出一片区域,互不干涉。
经过白天赵王府一役,完颜父子之间的关系微妙复杂,但没影响到他们几人。
欧阳克无时无刻不想着那档子事,帐篷里有他随身带着的数名白衣女弟子,每人都有独门绝技。
彭连虎马不停蹄,四下巡视,与那些个军中中层结交认识,你叫老张他姓王,心里一一记下。
梁子翁则带了几坛子酒自我麻醉,只希望酒精能缓解失去朱红蝮蛇的痛苦。
今次西山阵仗太大,在他三人眼中,追命是手到擒来,距离伏诛只差时间。但追命必死无疑,他们又能活几个,便是未知数了。
可以想见的一点是,到最后他们就算活着,也难以成为主角,因真正能杀追命的,有且只有李延宗一人。他们得过且过,从武学高手成为摸鱼高手,乃是看准了自己只是此战的添头,且是并不重要的添头。
梁子翁在半醉半醒之间,鼻子动了一动。在风雪清冽,他闻到了一丝味道。
这味道熟悉又陌生。
“是宝贝,是老仙的宝贝!”梁子翁双眼睁开,一跃而起,又惊喜,又惧怕,缩缩脑袋,喃喃道,“莫不是追命来了!”
说话间,他脑袋上苍苍白发冒出屡屡青烟,这是运功将酒精蒸发,使得大脑可以正常运转。
恰在这时,彭——天上炸开了传信烟火。
梁子翁出了营帐,看去旗花火箭,又面露疑惑,“……是鳌拜大老粗那边的信号,追命在那边……那老仙这边的蛇血味儿是……”
他自苦思冥想,全营地却已沸腾了起来,欧阳克、彭连虎两边,均大声叫喊,整军列队。
唯独他安安静静,闭上眼睛,伸长了脖子,以极滑稽的模样奋力闻嗅。鼻子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了身体的向导,循着半空中肉眼见不着的血腥气而动。
有人进来请示,被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
“虽然与宝贝有着甚大关联,却并非宝贝本身,而是人。他娘的,就是这人享用了我的宝贝!”
“他是谁?既然不是追命那小子,倒也不怕……不好,快消失了!追!”
来不及细想,梁子翁着急那自己耗费二十年苦功的蛇血,不管不顾,足尖一点,已离了帐篷,只留下那不知所措的中层军官。
他的轻功虽不如追命了无痕迹,也是一绝。乃是模仿雪中狐狸捕食动作,轻盈灵动,飘逸洒脱,穿过帐篷入口时,那两面帷布甚至都未飘飞起来,由此可见一斑。
血腥气的来源是山路上方,越走过去,地势越奇,左右两边的峭壁逐渐蔓延耸立,从两边横里凸起、斜着插出,似两柄断开天空大地的锋芒,而一条狭隘的羊肠小道就夹在中间,以此形成所谓“一线天”的奇观。
在赵府城尚未叫赵府城这个名字,还是宋人领地的时候,人们口口相传,将这处奇景称之为“一尺青天万丈长”。
说是“青天”,实则为一路百阶长梯。自然也没有一万丈长,至多数十丈而已。
现在已被丰雪堆积,路上皆是洁白的一团团,无瑕的一块块,歪歪曲曲扭上了天。
一个身影收回打量天空的目光,盘腿端坐在“青天梯”最上处,俯瞰下方崎岖蜿蜒的小道。
风大却惊不了他,雪冷却冻不到他。
他当然就是鹿尘。
鹿尘和丘处机分别之后,便来到此处。但他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在青天阶上寻了处地方,扫开积雪,静坐许久之后,方睁开眼睛,喃喃给予自己鼓励,“四品打二品,加油。”
等到估算时间差不多,鹿尘站起身子,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缓缓抬起,独伸出了食指。
忽然一震,力量由内而外迸发,食指指尖应声破裂,形成微小的创口。鲜血便在这时候被挤出来了,点点滴滴,随风挥洒,在半空中形成一条血线。
血线呈弧形,像极了钓鱼线。这番动作,也十分像钓鱼。而事实上,鹿尘就是在钓鱼。
大约洒个十来滴血,正这时,天上炸开烟火,他抬头看去,“嗯,师父得手了?”手掌随之一握,拇指食指互相搓揉两下,便将创口收紧。
接下来,在那儿站着静静等待。
也没有等多久。
“来了吗?”
风雪似鬼哭狼嚎的呜咽,鹿尘在其中侧耳倾听一阵,点了点头,“梁子翁,梁老怪,你果真艺高人胆大。”
他的声音刚刚传出去,立即有人响应,“好好好,你这盗药贼,主动送上门来,老仙吸干你一身精血,不日就要飞升仙界。这就叫失而复得,一段佳话。”
这声音在风雪之中,也异常清晰。一个身影闪出来,落在“青天”的起始处。却见他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宽袍长袖,仰头看来,双眼里亮出光彩,灼灼盯着鹿尘,似乎盯着一块肥肉。
两人隔着数十丈长山道,一上一下对峙。
鹿尘站起身来,不急不缓道,“老怪就老怪,称什么老仙?你若算是老仙,便可叫我鹿天尊了。”
梁子翁怪笑一声,挤眉弄眼道,“什么黄口小儿,也敢称天尊?你到底是谁?和追命有何关系?”
鹿尘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老天叫我成仙、神佛唤我成道,伱命中注定是我的垫脚石,永远助我往更高地方踩上一步。蛇血是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他的话可气死三个梁子翁,即便在冰天雪地中,这老怪物的脸色依然肉眼可见涨红起来。
“好、好、好……”梁子翁眯着眼睛,“多少年没见你这么不怕死的后生了。”
到这时节,山石、林木,无不携冰棱带雪色,一节节犬牙参差,一把把凹凸交错。梁子翁说话之间,缓步移去,趁着长袍宽大,悄然扶住一根冰棱。
他鹤发童颜,自诩老仙,但始终不是仙人,人人面上称呼他“老仙”,背地里叫他“老怪”。他听入耳中,记在心里,打定主意,非得真正成仙不可。
年轻时,梁子翁相信采阴补阳的练功法门,强押处女破处,却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在这之后,便将所有希望放在朱红蝮蛇上,幻想这被各种大补后的宝贝,可保自己白日飞升。
事实上,鹿尘吞下蝮蛇,既没有得道也没有成仙,只是忽然有了二十年功力。
正宗道士丘处机曾说过这世上有神仙,那是广成子、苍璩以及吕祖等辈。但他们实际上是武道的强者,强到了将人世间规则蹂躏,因而只能用仙字形容。
于是仙不是仙,丘处机反而教导鹿尘,自古求仙问道,从来没有结果,追求那些无需缥缈的事情,不如看看眼前受苦受难的人,体会心中各种各样的情绪,然后斩之杀之,杀之斩之,得了痛快。
这些道理谁也懂得,大约有无数人给梁子翁说过,但他充耳不闻,东搞西搞,几十年过去,距离成仙始终遥遥无期。
不过凡事没有白费功夫,他总算也能延年益寿。最起码,他肌肤远比同龄人来得光滑细腻。他的手当然也一样保养得当,那几乎不像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男人所能拥有的手。
白、嫩、红润、柔软,大小合适,纤容合度。这手仿佛是玉雕琢而成,却比玉轻盈;仿佛是云捏造而成,却比云实在。
这只手现在就握在一节冰棱上。
这一握,手立刻变了。
几根又大又粗的青筋,陡然从手背弹起。那手掌白的仍白,嫩的仍嫩,只是再没有了丝毫柔软轻盈,被一种宏大的力量所贯彻了,也充斥了,更盈满了。
这一抓只在惊鸿一瞥间。梁子翁表面上仍在恶狠狠说完那番话,微微发力一甩,收回了自己的手,从外表看就是袖子抖了一抖。
嗖一声,似乎从袖子里发出一道黑夜中极不容易觉察的流光,无声无息的穿风过雪而来。
鹿尘笑。
冷笑。
如此一个表情,若丘处机见了,一定感到奇怪。他此生从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见过这么一个笑容,却又非常熟悉。
真是非常非常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