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鹿尘和追命离开药房时候,整个王府便已闹腾起来。完颜洪烈既在药房下了狠辣的毒,自然早有做瓮中捉鳖的准备,一旦触发,反应快得不可思议,当即有千百的士兵封锁出入,一队队人马搜寻四下。
梅超风一出困洞,立即被其中一队巡逻的人马发现。
但实在说不好是这伙士兵发现了她,还是她发现了这伙士兵。
“什么人!”
“要你们命的人。”
当头一个士兵刚吼出一句话,只觉得面前一黑,整个人便没有了知觉。在旁人眼中,他经历了神奇的变化,忽然定住了,好像本来是一根木头,现在却变成了一根面条,没了全身骨头,软瘫下去。
他倒下之后,一道黑色的影子飞速掠过身后同僚,在每个人面前微微一顿,那人跟着一起倒下。
谁也不知道那黑影做了什么,谁也没办法反抗,甚至谁也没有办法作出任何反应,大家便在这无声无息中同归极乐。
黑影缓缓落下,显现出一张目盲干瘦的女子面容,神情冷漠平静之中,带一丝丝咬牙切齿的狂热。
她侧头“看”向脚下尸体,喃喃自语道,“好,算你们倒霉,可凭什么我们夫妻这么倒霉,你们就要好好过活?老天叫我们好不了,我就叫你们跟着一起受死……哈哈哈,就该这样,就该这样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再也忍耐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梅超风既已决心杀死完颜康,就等若大开杀戒,什么也不管了。她死了老公瞎了眼,一下潜伏十余年,心中如海深大仇,脑里似山高大恨,也不管对象不顾目标,尽在此时此刻宣泄施展。
她的一生既是个悲剧,也是個玩笑,并且和原作的梅超风天差地别。
原作梅超风拥有报仇的实力,只欠报仇的对象;这世界的梅超风一开始便知道郭靖坐镇何处,只是被打破了胆子,不敢面对。
相比起她不曾知道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梅超风更窝囊,更可笑,也更加可怜,直至鹿尘到此一席话语,令她总算瞄准一个可捏的软柿子。
这选择很痛快,却并不完全痛快,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成为鹿尘利用对象,并被夺走最重要的九阴真经。若给她机会,她欲将郭靖、完颜康、鹿尘和追命一起杀死,但上天偏偏告诉她这里面你只有杀死完颜康的可能,所以她交出真经,义无反顾去做这生命中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到头来,她不是想要做出这可笑、愚蠢、令他人得意的选择,她是从一开始根本没有选择。
而这一切憋屈与苦痛,直到此刻终于结束。
杀人便是最好的发泄,这个小兵也好,那个士卒也罢,俱与她无冤无仇,从未相识。但在此时此刻,都被她当做与陈玄风惨死有关的加害者,每死一人,她快活一分,杀性大一分,快活淹没了多年的憋屈与后悔,杀性则盖过了迄今的憋屈与胆怯。
她站在原地,笑声愈来愈大,既狂且痴。一边狂笑,一边放声大喝,“小王爷在哪里!杨康在哪里!我要杀的大仇人在哪里!”
金兵惨叫,她又狂放,自然引得关注。当下赵王府被特意清空,充斥了精兵悍将,比平日警戒百倍,立即有了反应。
先是近处左右两边涌来士兵,梅超风一闻来人,盲眼也发亮,旋风似杀将过去,过处无不掠夺人命。
而远方逐渐传来呼喊大喝,由远而近地靠近过来。
在这其中,有个相貌不凡、身宽体大的金兵队长,带着十来人赶过来,一见梅超风正在大杀特杀,立刻大吼,“贼子怎敢放肆!”
一句话刚刚说完,身前身后的许多士兵割麦子似一一倒下,面上黑影又是一晃,正是梅超风到了。
这小队长反应极快,虽急不乱,手上顺势一抬,将一柄通体精钢锻造的长枪挥舞得如臂指使,须臾间连续七八下攻势,如风斩似电刺,赫然也是个起码六七品的炼体高手。
似这等高手,外功练得皮肉坚实比熊,筋强骨健胜虎,只需一身甲胄、一匹战马、一把重武器,放在战场上便是杀人机器,屠杀二三十人亦是轻而易举。
但这绝非战场,而是江湖厮杀,他面临的也绝非二三十人,而是只有一个的梅超风。
——这一个就够可怕了!
梅超风长发飞起,十指如钩,左右发力,霎时间手快如影,以招拆招,七八下凌厉攻击被破了个干干净净。她骤动骤静,那小队长连自己招式如何被破也看不清晰,只觉得手上一紧,那长枪被打飞出去。再抬头时,梅超风那对恐怖的灰白眸子已近在咫尺,令人不寒而栗。
他想抬起拳头反抗,却只听到咔一声,头皮一凉,被梅超风牢牢抓住,五指深深嵌进脑门。
只是微微一发力,小队长便惨叫一声,感到浑身无力,动一根手指亦难。与此同时,眼前出现种种平生最害怕的事情,令他浑身颤抖,面目扭曲,发出阵阵孩童般的尖叫。
梅超风则微眯着一对灰白色盲眼,一道道无形气流,自小队长五官七窍汇聚而来,朝她身上流淌过去。
同时,那小队长一身血肉,慢慢消瘦下来,逐步变成一具贴着骨骼的恐怖干尸,发出的尖叫也慢慢削弱下来。
而梅超风面色更见红润,呼吸也从紊乱变得顺畅。
这一路杀来,直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怕不是已杀了数十人,她武功再高,不是炼体练气的先天,也消耗了许多。但如今这消耗部分,却已被小队长的精气补足,令她转瞬间恢复万全状态。
——这就是梅超风依靠九阴真经所盗天机:损不足而补有余。
经年修行,她成就炼神先天,无疑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可惜练气上走火入魔,炼体上因盲眼难以周全,两条道路皆走不上了正路,一辈子武道也被耽搁。
如此残躯,要和堂堂金刀驸马作对,自然比登天还难。
但在赵王府内,足够她纵横捭阖了。
“增援,增援!”既留下了这一地尸体,闹出的动静便招惹更多来人,又有金兵赶到,倒也真是悍不畏死,一队队人马从前从后,如潮水似洪流般涌来。
但梅超风也不说什么隐藏行迹,只将手中干尸丢掉,双手张开,狂笑着冲出去,“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一路迎了上去,见人便杀,留下干尸无数。
不一会儿,一府上下,各处传来怒喝声、尖叫声、咒骂声、哀求声、呼喊声、求救声……等等不绝于耳,但又有许多是戛然而止,和他们的生命一般画个句号。
赵王府像是一锅被烧开了的热油,彻底沸腾了起来。
……
完颜洪烈当然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他带着大队人马,左边是完颜康,右边是欧阳克,身后是其他几位高手。他们刚刚送走了建宁郡主、鳌拜一行,正在城门口,这时候便听到第一道消息,有人闯入了药房。
“什么?”完颜康一听,立即大怒,“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好了,康儿,成大事者轻易不动声色。有人便有人,只是不知道是全真七子中的哪位。”完颜洪烈给周围的管家吩咐下去,“启动第三、四、六、九道。”
管家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几个旗花火箭,朝着天空一拉,便放出去,在天空大放光彩。
完颜康恍然大悟,“原来爹已布下谋划。”
众人快马往回赶去,完颜洪烈平静解释道,“当日丘处机能杀出去,我就知道定然有人相助,看不出端倪,但猜也猜得到,无非全真七子而已。他们为了救丘处机,必然等待时机,我趁着建宁郡主此行,便来个引蛇出洞,却已经提早布置了人手。”
完颜洪烈说完了之后,脸色并不轻松多少,反而凝重许多。
他非常重视这一次围剿。
若论武功,他是在场最差,多年下来只得一个练气六品。若论武学天赋,他更永远没有指望。是以他做事从来是走一步,算三步,小心谨慎,从不出错。多年谋算,走到今日,他已是堂堂大金国权倾一方的霸主。
按说完颜洪烈应该松懈了,他走到了人臣之极,再进也进步不了何处,该停下来了。至少,也该狂放一下。
可他不。
不是不愿意,不是不甘心。
他不敢。
他怕。
他怕得要死!
因为完颜洪烈知道,无论多么美好的生活,多么显赫的地位,多么崇高的地位,只要自己不过是武道后天六品的小小角色,这一切便可以被任何比自己更强的人轻松夺走。多年来还没有被夺走,就是因为他能向金主表现出自己的价值,而金主修为臻至世上绝顶境界,有他护住自己,这天下舞台才有自己的一角。
也正因如此,完颜洪烈绝不能做任何错事。他等若是无根的浮萍,真正无法动摇的根基永远在中都府上,而他却可被随时抛弃。
他根本没有智慧,他只是看得清。
他其实不是霸主,他只是一条狗。
可完颜康显然没有领悟到这层境地,冷哼一声,“是全真教的?哼,丘处机让我叫了多年师父,还拿些宋人的道理教训我,我光杀了他如何解恨?这全真教的来了正好,爹何必用士兵对付,我们在场这么多高手,全真七子一起来了也被收拾!”
他的话引起周围众人不同的反应,彭连虎缩了缩脑袋,他不敢和全真教作对。梁子翁压根儿没听进去,只念着药房里自己的蝮蛇。沙通天侯通海师兄弟对视一眼,神色十分不自然。欧阳克咳咳两声,九阴五绝同气连枝,他当日对付不了丘处机,也自然对付不了其他几位。
唯独灵智上人,对此深感赞同,大吹法螺道,“休说是全真七子了,就是王重阳亲来,也教他讨不了好。”
这话说出,他自觉威风,左右看去,等待别人搭话,却没一个吱声的。
完颜洪烈早已摸透几位客卿的性格,不搭理这昏头昏脑的家伙,只摇摇头,“康儿,我知道你年轻气盛,好勇斗狠。但咱们是天之贵胄,万金之躯,能用底下人性命做成的事情,何必自己冒险?”
完颜康一心想要闻名于天下,狡辩道,“我只怕那些下人没用,跑脱了那贼人。”
完颜洪烈终于是第一次笑了。
那是一种慈爱,祥和,好像看向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又带着些羡慕和期许的笑。
对于这个便宜儿子,他爱屋及乌,如待其母一般的好。自然也是不可能看不穿完颜康心思的,不过无需纠正,康儿和自己大不相同,他有练武的资质,也有练武的志气,可走向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不必如自己一般过着如履薄冰的憋屈日子。
当下只道,“你却不知,就算人跑脱了,也在我计划之中,叫那丘处机讨不得好。”
完颜康呆了一呆,这才知道一切都在便宜爹爹计算之中,不由得心悦诚服道,“爹爹厉害。”
走到一半,远远又有一匹马飞奔过来,拦住队伍。
有人从马上一跃而跪下,上报一则消息,“已发现了一人,却在王府内大杀特杀了起来,但大约被困住了,不断有人填补进去,令她杀不出来。”
“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女子,一身黑衣,拳脚功夫,杀人如麻,挡者披靡。至于形貌,看得不是十分清晰。”
完颜洪烈皱起了眉,全真七子之中只有一个女子,“是孙不二吗?已杀了多少人了。”
“已倒下十五队。”
“那是三百人往上了,还是拳脚功夫,孙不二绝没有这样的武功……难不成是丘处机认识的其他高手?”完颜洪烈面带疑惑想了一会儿,神色巨变,“不对,不对劲。”
他暂时还未想通哪里不对,但对付这些高来高去、精通易容、变化身形、力大无穷的武林高手,早有丰富经验。
任何一点常人觉得诡异的点,都可能被武者利用,令本来周密的计划,演变得破绽百出!
而老爹觉得不对,儿子完颜康可觉得太对了,脸发红眼发亮,正是跃跃欲试。
他武功比原作高,心气也比原作足,有心一试天下高手,却全没想到那女人是自己师父梅超风,“爹,好像出了意外,我先杀过去?”
完颜洪烈深深呼吸一口气,“过去试探试探情况是好,但一个人太过冒险,你可与梁老仙、欧阳公子一起先去。至于龙王师兄弟、灵智上人和彭先生,哈哈,本王武功低微,还得依仗四位相护啊。”
几人皆是应声,接下来完颜洪烈又调兵遣将,分兵两路,一路跟着完颜康过去,另一路则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要先去看看包惜弱。
……
包惜弱独居在赵王府角落,她仗着完颜洪烈喜爱,在这里还原了昔日牛家村的宅子,一草一木,锄头篱笆,皆是让人从牛家村搬运过来,耗费了巨大功夫。
大约也是因为和赵王府主体部分相隔甚远,那边杀声震天时,这里仍然是岁月静好,院子里一些鸡鸭鱼鹅,被人照料。
完颜洪烈马不停蹄赶往这里,心中十分担心,但见到这幅场景,总算安稳了些。
他心机深沉,手段狡诈,唯独对包惜弱情真意切,谁也不能否定。以他的身份地位、人品相貌,本不该独宠一个汉人女子,也不该养育别人的孩子,更不提她从不掩饰心中另有旁人,这对任何一个丈夫而言都是巨大侮辱。可完颜洪烈偏偏受得了也经得起,朝中大臣、兄弟、亲友,皆说他中了魔,唯独他知道,这个叫没办法。
所谓“没办法”,就是一见了面,就往天上叫屈,这辈子怎么遇上了这么个女人,她要做什么自己也依着她顺着她。
——就是这样没办法。
完颜洪烈下了马匹,让各大士卒高手在外等着,又令梁子翁、沙通天、侯通海跟着自己,一伙人往宅子里去。过处的那些个家奴,一个个停下工作,低下头来,十分恭敬地行礼。
“惜弱、惜弱。”他呼喊两声,里面传来一声回应。
“在呢,怎么……”
门打开了,包惜弱看到外边儿一队队士兵,惊了一惊,“哎哟,这么多人……出什么事儿了?我说怎么听着外边儿吵吵闹闹。”
完颜洪烈笑道,“你这边没出问题,便没甚大事,只一个江湖上的贼寇作乱,却在为夫掌握之中。”
又商量道,“这样,你先跟我出去,等到平息乱子,再回家不迟。”
包惜弱点点头,让开位置,往里面去了,“那……我先收拾收拾妆容,现在这模样,却见不得人。你也进来喝杯茶水吧,风尘仆仆的,难为你了,稍歇一下。”
完颜洪烈怔了一怔,只觉得包惜弱今日格外温柔和贴心。
他站在此处,正看着包惜弱背影钻进内间,心中一暖,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好、好、好……”
连续应了几声,向房间里走去。
彭连虎有心阻止,“王爷,咱们……”
完颜洪烈回头道,“烦请诸位,门口等候,却不必过分紧张,爱妻怎会害我?”
往里面走了几步,坐在桌子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其实这难得的闲暇对他也分外珍贵,脑子里开始寻思那闹出乱子的女人是谁之类的问题。
彭连虎等人想想也是,门也没关上,自己等人在门口等候,相距完颜洪烈两丈不到,能出什么差错?便也不再争执。
包惜弱在内间收拾了一会儿,往外走出来,果然仪态大方许多。她刚走出来,一眼看着桌子上的茶水,抿了抿下唇,“伱……喝下了?”
“嗯……你说这……”
完颜洪烈还在思忖,随口应了一声,忽然感觉到包惜弱语气不对,抬起头去,只见到一张充满歉意的面孔。
包惜弱苦笑一声,“颜烈,我对你不起!”
颜烈二字,是完颜洪烈当年假扮汉人,连骗带哄,将包惜弱从南方带到北方时用的化名。自从完颜洪烈自报身份,他再没听过这两个字,现在听入耳中,只觉得天旋地转,时光荏苒,仿佛再度回到二十年前与她相识相知的时候。
没办法……我这辈子就是拿你没办法……
完颜洪烈颤抖着想站起来,却踉跄一下,靠桌撑着身子,只来得及说,“下了药……”
“怎么回事!?”
门外的彭连虎第一个察觉到了不对劲,忙带头往里面冲进来。尔后沙通天、侯通海、灵智上人也着了急,灵智上人大手印掌力一催,这破宅子狭窄的门墙立刻倒塌下去,三人在烟尘中一起冲进来。
包惜弱看着声势骇人,忙退后着道,“不是毒药,我不想害你性命。”
话音刚落,四个守卫前冲的势态立刻停下。
甚至被逼退。
有飞腿如影袭来,一人一腿,每一腿皆力道猛烈,竟打得他们不退不行。
“不是毒药,却是令功力暂时消失的‘十香软筋散’。”
一个声音从天而降,声音的主人就是出腿的人。
一个潇洒而落拓,落拓兼忧郁的男子,在他腰间,绑着个酒葫芦。
他逼退了四人,回头伸手,将完颜洪烈穴道制住。再一摸,眨眼间摸遍了完颜洪烈周身,从他怀中抖出一封信件,“这样一来,你便无法催发内劲,将这封贴身信件给震碎了。”
正是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