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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光大四年(570年)三月初二。
建康,华林园。
天渊池畔,景阳楼中,侍在室中四脚的聋人卫士们正警惕地盯着,御案之侧,那个正在同天子高谈阔论的异族使者。
陈伯宗喜用聋儿充做贴身卫士,却也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
一来这年月聋儿活着不易,他收养军中,算是给条活路。
二来此等弱势之人,欲要立身于世,离不得他的恩惠,故而较之常人更为忠心。
三来有些言语不可示与外人,用聋人来做卫士,也是图个心安。
卫士之事不必多提,且说回那御案之侧的情形。
此际,陈伯宗的目光正随着那罗马使者莫里斯的手势,在一副绢帛上草就的舆图之上,来回游走。
这是副格局极大、精度极差的舆图,从亚欧大陆西北角的罗马哈德良长城一直画到了东北角陈国海东经略府。
陈伯宗自然知道莫里斯献上此图是为了叫他了解东罗马的强大,以免看轻了他这个自君士坦丁堡而来的使者。
不过此事在陈伯宗看来还真没什么必要。
托查士丁尼一世名声的福,前世时他看过不少关于这一时期拜占庭帝国的资料。
是以,他可能是东方世界除了和莫里斯一起东行的高颎之外,最了解东罗马的人。
甚至,他也比莫里斯还要了解莫里斯。
在得知莫里斯乃是罗马大将提比略的亲信之后,他便笃定了莫里斯的身份,正是查士丁尼王朝最后一位君主——莫里斯一世。
如果陈伯宗记得不错的话,未来,他会迎娶提比略的女儿,在提比略去世后以养子的身份成为罗马皇帝,短暂中兴罗马,最后,在602年死于军士的哗变之中。
内中详情,陈伯宗原本也不甚清楚,不过方才听了莫里斯在那图上的一番讲述,他倒是兀自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被查士丁尼一世强盛起来的东罗马帝国,今日已经成了一座旁人踹上一脚就会崩塌的房子。
在西面,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哥特人随时准备夺回554年查士丁尼收复的土地。
在中部,伦巴第人突破了阿尔卑斯山脉,占领了小半个波河平原,随时可能饮马罗马城,虎踞意大利。
在多瑙河,被突厥人从东方草原驱赶至此的阿瓦尔人,正与斯拉夫人混同一体,隐隐成为东罗马新的边患。
而在东方,现任罗马皇帝查士丁二世正策划着与突厥联合,在明年,向萨珊波斯发起一场一雪前耻的大战。
标准的四面皆敌。
况且,此时的东罗马还未从大瘟疫中恢复,治下人口不过一千五百万左右,实力只比陈国略强。
天命将失啊。
“陛下,臣东来建康,除做使臣、供奉,还有一事欲请教于圣天子。”
御案之侧,莫里斯讲解罢了罗马现今的形势,言语一变,打断了陈伯宗的思索。
陈伯宗既召莫里斯在这景阳楼中私见,自然已允了他畅所欲言。
当下,也不在意那许多礼仪了,只往身后的椅上一靠,稍作居高临下的姿态,便问道。
“莫将军之问,敦煌杨总管、长安北周主,可有答复?”
莫里斯一怔,只以为这陈国天子不愿答他。
可近日眼见建康繁华,东来所见陈国百姓亦不似关中,颇有生气,他心中已明这陈国皇帝颇擅治政。
又忆起在敦煌时,听闻杨坚说的那“江南必兴”的话,他还是打算要违礼一问,便道。
“北周主伪据关中,去岁毁佛,大族怨声载道,百姓怏怏不乐,皆言其国祚不永。”
“臣有心求强国之言,岂可托问于此类伪帝。”
“杨总管,人杰也,然臣观之,其虽有经国之能,而无爱民之心。流民每至河西,其则用之劳役,人虽念其活命之恩,而不怀其德。”
“用其言,纵得强国,亦难得人心。”
“臣在敦煌,杨总管有言,得天下者必陈氏天子。”
“臣至江南,闻江南数兴征伐,辟地千里,而所见百姓安乐,市肆繁荣。是知圣天子,真英雄也,必有强国良策。”
“罗马已兴数百载,今四面强敌,势将再衰,臣每日忧之,而无所可为,惟请天子赐一复兴之策,如此,臣虽万死,必以报偿。”
陈伯宗听了他这一口字正腔圆的自白,又忆起先前他言语中的磕绊,知晓他必是心念此事,准备许久。
念在莫里斯态度诚恳,罗马又远在天边,此身难有交集,陈伯宗倒也愿意同他说些本不该说的言语,提点他一二。
当即吩咐卫士唤了外面的宦者过来,他又嘱了那宦者几句,复又坐回案侧御座之上,道。
“依卿所言,45年前,有僧狄奥尼西算当年为基督降生之525年。”
“以此历算,今岁当为基督降生之570年,然否?”
莫里斯有些不明就里,犹豫少顷,才道。
“然也。”
又欲再问。
“陛下......”
却被陈伯宗打断。
“莫卿可知,何物可定国之兴亡?”
莫里斯知道这是陈国天子在回答他的强国之问了,他是查士丁尼大帝武功的艳羡者,稍做思量,答道。
“兵强则国强,能造强兵、用良将,则国必兴!”
陈伯宗却摇了摇头。
“兵强在国富,而国之贫富,则在天与人。”
“天下可耕之田每岁所增少,天下所养之人每岁所增多。”
“国家初立,必经危亡,此时天下人口大减,民少而田多。”
“此时一人耕种,可养三人五人,国家取其养一人之所获,以养官养军,民不苦其政而府库亦丰足。”
“经七八十载,民增三倍,而田增一倍,则此时一人耕种,只养二人三人。”
“非民不用命,实田不足也,国家再欲税赋养一人之所获,以养官军,则难,民必言其恶政,抗御而不从,则必增官、军以督其完税。”
“官、军既增,所取税赋既多,而所需税赋又多,故所征之税赋愈增,而国家愈贫,国家弱矣。”
“民苦赋税之重,必少生育,生子则弃之,生女则溺之,每岁民数之增遂少,渐近每岁垦地所增之田。”
“国家以此,虽愈贫愈弱,然终不至于亡国。”
陈伯宗将马尔萨斯人口陷阱的理论说了一遍,忽然一顿,道。
“莫卿,此所谓兴衰在人也。”
“罗马虽经大疫,民口减半,然若能息兵保境,减赋养民,则民少田多,十数岁后国必富。”
“国富,则能造强兵矣。”
“如我江南,侯景乱后,民口所遗不及旧岁三分之一,而国家强于梁时,即此理也。”
莫里斯若有所思。
但听陈伯宗又道。
“除兴衰在人之外,又有兴衰在天。”
“天者,气候之冷热干湿也。”
“天下气候,数百年一变化,时为冷热。”
“若我中土,前汉立国二百载,民口既多,天下可耕之田不足,而促遇天变,数十年中由热转凉,土地所出骤减,民不得糊口之粮,人皆思变,故有王莽乱政。”
“天下乱后,人丁大减,民少田多,故天候虽冷,亦不足为乱。”
“前汉时,匈奴为患中原,实赖天热,草原所出多,至后汉,气温骤降,草原所出既少,故匈奴亦弱,为汉所灭。”
“然兴衰在于天候、人口之变,后汉亦循此理,黄巾席卷,疾疫肆虐,及至魏蜀吴三足鼎峙,天下民口仅及十一。”
“此时中土各处皆民少田多,国家横强,故大国胜小国,三国归于北方,入于晋室。”
“晋室立国,天下民口不及两千万,若放田于民,使汉、蛮、胡、夷同耕之,本安可享百年太平。”
“然其重建宗藩而用庸碌为君,纵虐边民,乱不能禁,故失中原,因之有永嘉南渡、五胡乱华。”
言到此处,那得了陈伯宗吩咐的宦者忽然请入,奉上一本小册。
陈伯宗翻开那小册,抬眼看向莫里斯。
那册子上是他从史籍档案内抄出的,东晋以来关于天候的灾异。
靠这些就能大致推估出这么多年来温度的变化。
里面有些很有趣的东西。
宋文帝刘义隆的元嘉之治正好遇上了二十年的气温回升期。
而气温回升对北方的利好要明显大于南方。
同是粮食亩产增加五十斤,北方从一百五十到两百,是增长了三分之一,南方从三百到三百五,则只增长了六分之一。
若无老天眷顾,拓跋焘恐怕要化身平叛皇帝,四处救火,哪里还能饮马长江。
故而元嘉草草,实是天意。
而这回暖的天气从刘义隆死后几年(457年)就开始持续变冷了。
冷得草原上的柔然衰弱。
冷得立国大同的北魏迁都洛阳。
冷得留守阴山的六镇叛乱。
然后,
然后天气又忽然转暖,直到魏分东西,高欢、宇文泰初成对峙,才又再次变冷。
这次变冷的后果,是突厥崛起,一匡漠北;江南积怨,侯景一炬,就四面火起。
不过,天嘉年后(565年),温度便开始明显上升了。
如今的建康城外,已生出了些不耐霜冻的柑橘树,气度只怕已是高过了后世。
而多少了解些历史的陈伯宗知道,这一次,气温两百年内都不会再下降了。
原时空中,隋文帝便是吃了这一波的气温上升红利,方才能以泰山压顶之势灭亡南陈,一统天下。
而之后的唐朝,则是吃了隋炀帝减损天下人口四分之三的红利,方才有了超越正常百年限度的兴旺期。
传统帝国的兴衰,实际便只在这天人之际的变化而已。
念及此处,陈伯宗忽然掩了那册子,开口道。
“今日罗马情状虽类晋时,四面皆敌,然卿若能劝罗马王尽弃新得难守之地,与四邻媾和,养民修兵,尤可以保全疆土,以俟兴复。”
“否则,天将暖湿,波斯、阿瓦尔等必日益强盛,四方用兵,则罗马将弱矣。”
陈伯宗张了张口,还是没有把藏在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
这次的气候变暖,还会在六十年后从阿拉伯半岛上释放出一个彻底击碎东罗马复兴之梦的阿拉伯帝国来。
若是罗马皇帝真能从现在开始就采取守势,修兵养民,届时或许还有些许保全疆土的希望。
那场阿拉伯帝国刮起的绿色旋风,真是很难不叫人忌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