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大元年(567年)。
正月。
建康,台城,中书省。
陈伯宗坐于上首,目光在舍中五位大臣的面上扫过。
见众人皆已看罢文书,他终于言道。
“辽东既定,诸公以为如此封爵,妥否?”
今日舍中的五大臣,到仲举、章昭达、徐陵、张种四人皆有侍中职衔,惟祠部尚书袁枢,无此职任,属于是列席参会。
见左右诸公皆不语,袁枢只道众人欲要他这个职权轻些的祠部尚书先言,便进言道。
“诸将定辽有功,可当封赐。”
“诸王年岁渐长,亦足加封。”
“然则,丰安、富阳二公主皆女子,何以可授县侯之爵,而领侯国封土于外也。”
“前代制度,公主但命受汤沐邑,而未见有授侯爵者,非不可授,实必以此,示天下男女有别也。”
“若不示天下男女有别,则诸侯继嗣无定准也。”
“苟若一侯无子,则立其女以继之乎?立其侄以继之乎?”
“臣恐此封乱宗法,望陛下再思之。”
袁枢言罢,众人脸上皆面露异色。
因他虽只言指诸侯继嗣,实已用此言语向皇位的继嗣问题做出警示。
若是皇帝无子有女而崩,以此男女未别之制度,是否示天下人,公主亦可继承大位?
陈伯宗听罢此语,心念微动。
他于此问,实已有所准备,此间便即言道。
“领县侯国制度,先帝首倡,自与前代不同。”
“汉晋之世,公主逝后,其子亦封侯爵,食其旧邑,可知公主之国与侯国实无异,朕今以实名封之,何所不可?”
“至于继嗣之事,其所封之土,但以公主子女随母姓者而继之,有子则以子继,无子则以女继,无女则以侄继。朕为之立此制度,则继嗣之事,何以为乱?”
陈伯宗此论若于后世明清之际说出,必然大为惊世骇俗。
然则,南朝学校制度废弛百年,掌握着儒学知识的世家大族又在侯景之乱中大大受创,整个陈国的儒学知识分子,只几千人众,那些两汉之间立起的儒门传统价值,却是没了足够的社会影响。
是以,袁枢听罢陈伯宗的言语,却也没有激言反驳,只再谏言道。
“若如此,则宗室女子,绝不可与外国和亲。”
袁枢仍在提醒着陈伯宗此举对皇位继承权的影响。
陈伯宗闻言点了点头,环视众臣言道。
“今我宗室子女稀,海外之土尚不足守,岂可送他国和亲?”
“我宗室男女皆当海外裂土为诸侯,为朝廷守疆。”
“和亲者,御敌之下策也。朕自不取,后亦将立训言,禁子孙为之。”
众臣听罢皇帝此语,乃知皇帝所以授公主侯国之封,盖因而今陈国宗室人丁稀少,而平、乐二州若不多置同姓封国,则不足以稳固的缘故。
现今皇帝为了大权稳固,已夺了安成王中书监之任,令之赋闲在家,戒备之意,人所共知。
安成王子女虽多,封之海外却于皇权有损。
如此思来,皇帝以公主充数,封之海外,却也情有可原了。
尚书右仆射到仲举先行想明白了此中关节。
他的儿子到郁现今便是皇帝姑姑信义长公主的夫婿,此战辽东平定,他在平州也得了个侯国之封。
皇帝今为姐妹封国,自己不若也替信义公主争上一争,未来到氏子孙在平州若能因此拥据二国之土,便是又更多了一重保障。
念及此处,他便出言声援皇帝道。
“侯国之封,既为先帝新制,女子为侯,当无不可。”
“况公主者,天子之息,不必拘于常俗而论。”
“今国家既欲守远土,用事之秋,便事即当用,我等何必因循旧礼。”
到仲举现下是尚书省的主官,宰辅之任,他一说话,便是给此事定了调子。
尚书省内的吏部尚书徐陵、祠部尚书袁枢、度支尚书张种,听了他言语,便都不好于此事上再多作言语了。
陈伯宗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随着陈军在平州的胜利,他这个皇帝在群臣中的威望渐增,到仲举近来已经很少反对他的决议了。
只听到仲举又言道。
“今陛下欲封丰安、富阳二主,臣以为事在当然,而武帝女会稽公主、文皇妹信义公主皆在世,或可并而封之,以塞旁议。”
一旁袁、张、徐三人闻得到仲举言语间将会稽公主抬了出来,神色俱都一变。
会稽公主嫁沈君理,其子沈遵俭早夭,惟有一女沈婺华在世,而沈婺华现今正是皇帝宫中的淑媛。
若按皇帝先前诸侯无子,以女继之的论言,则会稽公主岂非能承武帝之嗣,而沈婺华又再承之?
文帝以武帝兄子之身用武帝继子之名承继大统,又为自固权位暗害衡阳王陈昌,毕竟算不得光彩。
武帝故臣口虽不言,心中难免有所微词。
前番皇帝纳沈婺华为妃,或许本就存了几分收取武帝法统的意味。
而皇帝今日之举,名虽只封公主侯国,实或只是将那层藏得极深的心思,露出一二,以收武帝故臣之心?
三人思索至此,皆觉新帝甚工心计,实难揣度。
此时袁枢只觉方才失言,便忙变了态度,进言道。
“到公之言甚是,陛下既立制度,会稽公主、信义公主,固当封之。”
陈伯宗见左右大臣神色微变,又听到仲举与袁枢皆进言当封会稽公主,稍一思量,便知众臣因沈婺华的缘故,想岔了方向。
当下他却也不便解释,众臣如此思量,于他也无甚么损失,只将错就错言道。
“诸公既知朕意,二姑自当封之。”
群臣皆以为方才猜中了皇帝心意,心中于皇帝智术,一时感慨莫名。
吏部尚书徐陵素来以忠直见称,此间忧虑皇帝醉心权术,便出声进言道。
“臣闻天子御万邦以道而不以智,圣人抚天下以德而不以术。”
“国政大端,宜从道德而持之,若驱之以智术,则国危矣。”
“陛下若有忧虑,直言则可,何必曲而饰之。”
陈伯宗听此言语,心道你们浮想连篇,却也怨我不得,见他仍欲再说,便先声言道。
“朕确有心事一桩,欲付诸公论之。”
“朕欲封海外一侯国于安成王,诸公何意?”
陈伯宗忽这一问,徐陵却也噤声不言了。
皇帝现今无子继嗣,安成王乃宗室长君,若皇帝早夭,其或将为下任皇帝或是辅政大臣。
此间出言,却是要冒大大的风险的。
旁侧良久不语的领军将军章昭达,却是在此刻出言。
“安成王有贤名,能得人之用,不宜置于平、乐二州。”
章昭达此言直指若封陈顼于辽东,将有勾结边将的祸患,算是将这位未来的潜在皇位继承人,给得罪上了。
不过他的话却拉近了自己与陈伯宗的距离。
陈伯宗闻言,冲他轻点了下头,便道。
“章公之言是也。”
“东宁太守司马申曾奏东宁东北海中数百里,有大岛数处,其上有蛮夷或数千人,东宁人呼其地为小流求。”
“我欲夺得此地,为安成王置侯国之封于其上。”
“诸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