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五年(564年)八月。
建康,台城,中书省。
陈伯宗端详着手中那张由萧引理好的北伐开支文书,眉头紧锁。
自去岁十二月到今年四月,陈国实际动员了十一万八千的兵力进行北伐。
在五个月的战争中,北伐军共耗粮二百一十三万石,耗绢布等物折钱六亿三千万。
北伐战损二万二千人,购棺、及抚恤等支出折钱二亿五千万。
又有赏功支出折钱三亿二千万。
五月之后,陈蒨在江北设五都督,募淮南本地义兵合原北伐军共置兵十四万四千。
江北军镇草创,需由江南运粮、供钱,又有北齐俘虏兵三万需养,三个月以来,又耗粮一百二十四万石,其余支出折钱二亿三千万。
以上合计,自去岁十二月北伐军兴至今,北伐一事,共耗粮三百三十七万石,余物折钱十四亿三千万。
而用兵之前,陈国的府库存粮仅二百八十万石,余物折钱仅八亿七千万。
若不是北伐军在北齐淮南的石鳖屯缴获了八十万石军粮,今日的陈军已经断粮。
若没有北伐军在江北上交的折钱约三亿的货物,以及尚书省提前向盐场征收的全年盐税三亿,今日的陈国已经破产。
为了应付接下来北齐可能的军事反扑,仍在寿阳前线总督江北众军的陈蒨,已经有了在江北贩卖官身,筹措军费的计划。
而今日,陈伯宗让萧引整理国家财政收支,也是得了陈蒨旨意,要预先定下今岁十月秋税的加征数额。
览过文书,陈伯宗沉默良久,终于问萧引道。
“萧公,我朝去岁钱粮收支几何?”
萧引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答道。
“我朝承前梁之政,于民税敛实重。”
“粗计一户人家老小五口,略均天下之数,则一户税米十五石,税绢布等物折钱五千文。”
“而转输之事多所耗损,我朝虽有六十万户在籍,然则税入府库之数,只当三十万户。”
“以十一月秋税入库计一岁收支,则去岁时,国家承平二载,岁入米二百四十五万石,余物折钱十六亿四千万。”
“租调之外,又有盐、酒税三亿,平州贡马折钱一亿,东宁金沙折钱六千万。又有各军屯垦收粮一百五十万石。”
“合计其数,则去岁入米三百九十万石,余物折钱二十一亿。”
“去岁除百官俸禄、常赐、及军人用度等支出后,国家存米九十万石,余物折钱五亿五千万。”
说到这里萧引止了言语。
他的第一句话其实便已表明了态度,百姓困苦,希望太子不要为了取悦皇帝而过度加征。
陈伯宗自是明白了他的用心,只是点了点头,便接着道。
“王师北讨,大军在外,用度实大,而今用兵只八月,便竭我数年之积蓄。”
“萧公以为今秋征税,当加派几何,方可供军需?”
陈伯宗这是把难题扔给了萧引,他知道萧引既然出言规劝,一定已经先有了自己的计略。
萧引果然有备,一闻得此问,便即刻答道。
“今秋征税,当虑明岁用度,以淮上动兵十万人四个月为限。”
“若今冬淮上兵动,则欲平今岁用度之亏空,当加征粮、物折钱十八亿之税。”
“若今明二岁不必动兵,则使明岁江北诸军屯田亩,以省资费,如是则仅需加征粮、物折钱十一亿。”
“前时至尊已致书齐主请和,今周人或将举大兵攻齐,臣以为与齐和议之事或可得行。”
“今岁不若暂加税六成,稍补国用,至若淮上动兵,则可先加盐税,以充军资。”
陈伯宗闻言思虑良久,终于叹道。
“江南之民甚苦,今日且先劳之,他日我必有报偿。”
“孤将从萧公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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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宗于是在同萧引将秋税加征的名目逐条明晰了后,便将此计划报入了寿阳。
数日后,陈蒨赞成其事的诏书回送建康。
与之同归的,还有一份齐帝高湛请与陈国和亲、结盟的国书。
高湛在国书中表现得非常诚恳。
他表示自己有一女,聪慧貌美,谦和知礼,与陈国太子甚为般配。
他又表示河北富庶,淮南之地于齐国而言如同鸡肋,然而毕竟是其兄高洋所取,不可轻弃。
不过如果陈伯宗愿意同自己的女儿结亲,那他高湛便是未来南朝天子的妇翁、长辈,淮南之地便可作为嫁妆送给陈国。
而陈国若是与齐国结了亲,得了淮南之地,便应该和齐国一起对抗周国。
周国在长安窃取北朝前魏的神器,又在江陵屠戮南朝前梁的皇帝宗室,实在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邪恶盗贼,应当由陈、齐这两个继承了南北正统的正义同盟,共同消灭。
届时,陈国取得荆襄、巴蜀,齐国取得关中、河西,两国以秦岭、淮河为界,天限南北,永为翁婿姻亲,必然是天下万民的一桩大幸事,功德无量。
不得不说,这份来自邺城的国书,言辞恳切,姿态低微,且勾画的未来看起来十分美好。
以至于陈伯宗看完,还以为是高湛被陈军在淮南的胜利吓破了胆。
好在陈蒨附在国书之后的一张字条,却告诉了他,北齐态度的转变,另有原因。
那字条上,虽只写了两行字,但搭配着与国书一同送回的那条已经通过的加税方案,实在是透露出了极多的信息。
第一行是。
“周伐齐,兵二十余万,突厥寇齐,控弦十余万。”
这是在告诉陈伯宗,北齐现在自顾不暇,有倾覆之危。
而他将这份轻量加税方案与这消息送回,则在暗示陈伯宗,他已无对齐用兵的想法,希望陈伯宗支持他,达成对齐和议。
第二行是。
“韬光养晦,弄假成真。”
这八个字,则更是微妙。
韬光养晦等于是陈蒨直接说自己不会再往北打了,接下来将会在淮南、江南蓄养民力。
而弄假成真,则表明了陈蒨对接下来陈国战略方向的态度,即与齐国假戏真作,先做假盟友,再做真盟友,对周对抗,向西发展。
同时,这几个字,其实也表达了陈蒨希望陈伯宗能主动接受和亲之事的态度。
这些话语,陈蒨此刻都不便明白说出。
毕竟,在这个时代,通常只有弱国才会娶强国的公主。
若此事成行,对陈国实在是一件有伤颜面的事情,而对齐国来说,则是找回了些许丢失淮南的颜面,和亲一条,属于是同陈国达成和议的前提之一。
在这件事上,陈蒨需要得到陈伯宗的支持,否则他若是不顾陈伯宗意见,一味强压,弄不好会横生枝节。
好在,清楚了此时陈国财政正处于崩溃边缘的陈伯宗,并没有反对他的意思。
北周皇帝宇文邕尚能为国事求娶突厥公主。
而今求娶齐国一女,便能为国家、百姓省去数亿军需。
丢掉面子,获得里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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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河清三年(564年)八月。
陈帝陈蒨为太子伯宗求婚于齐。
齐帝高湛悦,准其婚,以其兄高演之女养为己女,封寿阳公主,以示嫁女即聘以淮南地之意。
九月。
陈安成王陈顼与齐任城王高湝同赴淮上大舟,二王共立国婚之约,又宰牛羊为誓,取舆图划分疆界,约定共灭周国。
议成,齐帝高湛征太尉段韶急赴晋阳备周兵。
是月,陈帝陈蒨振旅而还,虽还,未罢寿阳行在,以尊崇齐帝之女,又示北国保境守土之心。
淮上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