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河清二年(563年)十一月。
今岁一进入十一月,整个华北便都开始下起雪来。
这时候下雪本非异事,然而今冬的这场大雪,却与往常大不相同。
邺都,齐帝寝居。
将温软的美人从身上挪开,不去理会那娇嗲诱人的声音。
齐帝高湛披衣而起,推开窗,望着外面既下雨、又下雪的天空,俊美的脸上露出烦闷之色。
这场雨夹雪已经整整下了七日,看样子要不了几日,各地报灾的文书,就会递到他的案头了。
无巧不巧地是,前日平阳来报,周人的大将军达奚武率数万兵马出现在东雍州外,似有入寇之意。
这群周人,还真是会挑时候!
高湛捶了捶桌案,有些烦躁愤怒。
半晌,他捡起御案上一份新的文书看了,心意终于疏解。
那是斛律光领兵启程前往平阳屯守的报书。
好在前番自己聪明,用攀亲的法子,笼络住了斛律家的这一门宿将。
这不,立时便派上用场了。
高湛的嘴角微微勾起,满意地给自己倒上了一盏酒。
昨日,他已调给了斛律光三万兵马,再加上平阳周围的边军,待其到了平阳便足能调动五六万的兵力,周人只数万来攻,想必讨不得什么好处。
思虑间,他已将那白瓷盏中的酒水饮尽,不料这一饮酒,便又是触动了身上的气疾。
屋舍之内,咳嗽连连。
“主上,恒州急报!”
有宫人在屋外高声通禀道。
“何事来报?”
近来疏懒政务,高湛已经有些记不得这个恒州在什么位置了。
“禀主上,周将杨忠率兵出沃野寇边,已取我边镇武川。”
高湛站起身来,回忆着这个沃野和武川的位置。
好像是在北面罢。
那里不是还有长城沿线的许多关隘驻军在么?
高湛只有些不以为意,再问道。
“其领兵士几何?”
宫人答道。
“或只一二万骑卒。”
高湛闻言便乐了,隔着门对那宫人笑言道。
“只一二万兵,能济甚事?周人此来,为我徒增笑料尔。”
那宫人闻言却急了,忙补充道。
“陛下,周兵虽少,然边将奏报,燕州以北,长城之外,时有突厥部民西向。”
“边将追获其人,皆云突厥大可汗正集漠北诸部落勇壮向武川,将欲同周人共犯我边。”
“其所集部众,或可二十万。”
宫人听得屋内传出一声东西落地的响动,但她不敢多言,只低头跪坐在门外。
屋内,高湛无力地坐在地上,早已没了方才那般自得的心情。
“突厥。”
屋外,宫人只隐隐听得他低声喃喃了句,但那声音太小,不知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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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外,阴山下,武川镇。
新入此地的北周元帅杨忠,冒着小雪,在一座曾属于他家的宅院外祭祀了杨氏的先人。
这武川,本就是他杨忠的故乡。
从他太爷爷那一代起,他们杨家一门便居住于此。
可惜,物是人非,此刻他虽富贵还乡,这自北魏六镇起义之后便沦为荒僻之地的武川镇里,却再没有认得他杨忠的故人了。
此刻天上的雪,并不算大,风也和缓得很,还全没有显出塞北气候的酷烈。
杨忠就这样立在雪中,站在阴山脚下,静静地看着远处突厥人那些缀在雪原里,宛若大地斑点的穹庐毡帐。
终于,他唤上了身旁大将军杨纂。
“杨将军,带上几个人,我们且去会一会那突厥可汗。”
————
阴山南,原野上,突厥汗帐。
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坐于上首,其头戴金冠,身著裘袍,长着一张比常人更见宽大的圆脸,其脸色发赤,面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藏着智慧、狠厉与狡黠。
此人正是突厥数十万控弦游骑之主,攻灭柔然,威震中亚,势陵东土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
此刻阿史那燕都正打量着眼前一位方进汗帐的魁梧男子。
那男子正是来自周国的元帅,随国公杨忠。
“可汗远来,无恙否?”
杨忠左右视下,此时帐中还有突厥另外两位首领,不知乃是何人。
阿史那燕都示意他落座。
“我突厥人素逐水草而居,前番我率军西讨,追击囐哒,可二万里,而今南来,虽数千里,亦旦发夕至,何足为劳。”
突厥可汗总是很善于吹嘘自己的。
“可汗军既未劳,可与我军速南下,越齐人长城,猎于晋阳。”
杨忠不会放过这个催促突厥人进兵的机会。
“杨将军勿急躁,我部尚有一二万众未至,可等数日,待部众皆至,再南下。”
左边一个比阿史那燕都看上去温和许多的突厥首领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此是家弟,掌我国之东面部众的地头可汗。”
阿史那燕都适时介绍道。
“见过可汗,敢问可汗此来,共集部众几何?”
杨忠问道。
“我部控弦八万,兄长南来或五万众,阿弟东来部众多少?”
那地头可汗却是自报了所有人手中的兵力,又向右面那位突厥首领问道。
“我部东来不易,有控弦二万。”
右面那人答道。
“此亦是家弟,掌我国西面部众的步离可汗。”
阿史那燕都继续介绍道。
杨忠心中私计一喜。
如此算来,此次北路攻齐的兵马,已有十六万众,兵力比预计的十万还要多上不少。
说不定,还真有可能靠着这些突厥人的力量一举拿下晋阳。
如此,不过几日功夫,他杨忠,等得起。
“见过可汗,可汗东来,劳顿了。”
那步离可汗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见他客气,也是颇为豪气地同他饮了一大杯酒。
今日的会面,倒也算是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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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罢,杨忠归营。
汗帐中。
阿史那燕都问尚算清醒的弟弟地头可汗。
“阿弟,你观这周人如何?”
地头可汗作为未来突厥汗位的继承者,知道兄长这是在考教自己,稍作思虑,才道。
“此人有用我兵为其先锋之意,或欲一举击破晋阳。”
阿史那燕都闻言稍感欣慰,言道。
“晋阳不可为周人破,使周齐二国俱在南,则我方可乘其利,若使南国一统,则我突厥危矣!”
“阿弟切记,晋阳之前,我兵可攻齐人,若至晋阳则避战,绝不可使周人胜齐。”
地头可汗似乎有些不解,又问道。
“若如此,阿兄何必应允周人婚姻?”
突厥可汗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使南国分割,此乃国事,嫁女于周,此为家事。”
“若齐国存,周人必贵重我女,若齐国亡,周人必轻慢我女。”
“家事亦国事也!”
他走下汗位拍了拍地头可汗的肩。
“未来我突厥兴衰,系在阿弟一身。”
“家事国事,阿弟不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