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夜满以为薛燕一定会在鬼界等他,所以望着名字后面那个钩,不禁傻眼了。
“说走便走!这就去投胎!亏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真够意思!”韩夜满心愤懑,又无从宣泄,只好合上生死薄放回原处,黯然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崔判官见韩夜一脸愁苦,问道:“怎么?你同伴投胎往生去了?”
韩夜转过身一声嗟叹,朝崔判官摆了摆手道:“出去吧,不说了。”
虽然说性格活泼的薛燕本就放得开,但薛燕如此轻易放下离去,韩夜心里还是极为不舍的,奉血舍命已让他愧疚万分,本以为能在这里再见上面、说上话,却不料再没了机会,一路的追寻与苦难,终究劳师无功。
“你以为这样就成全了我和梦?”韩夜在长长的书柜之间走着,心灰意冷地想:“你知不知道,如果不能把你带回去,我和梦也没法安心成亲,最后只怕落得和苍月前辈、医仙前辈一样的下场。再说,我自己也不想你这样离开。”
正想着想着,韩夜喝了几口闷酒,忽听身后的崔判官道:“韩未央,其实出口不在那里,你要出去,我送你出去就可以了,还有,你真的没事吧?”
韩夜闻言,转过身去,对崔判官道:“没事,只是心里堵着一口气,尤为不畅。”
崔判官便宽慰道:“走就走了,还有什么好牵挂?那些山盟海誓、永志不忘,我见得多了,死了以后就什么也看得淡了,既知生命可贵,只须好好珍惜余下的亲朋便是。”又补充道:“像飞凰那种等焚天数百年的魂灵,其实很难见到,所以大伙都佩服她。”
韩夜合上清眸,无可奈何地道:“说得也是,我和云梦虽然都舍不得她走,可她既然想要离开,我只能衷心祝福,别无他求。”
于是,崔判官带着韩夜出了生死薄的藏书法界,韩夜拜别阎王,与铁刀犬王和飞凰会合。
铁刀犬王带着飞凰想办法逗她开心,不过飞凰始终魂魄虚弱,只是偶尔露出笑容。铁刀犬王见韩夜来了,问道:“怎么样?找到你伙伴了吗?”
“不提那家伙了。”韩夜握紧拳头道:“我向来帮忙帮到底,先陪你到第十殿,等你拿到另一半虎符,而后我们一起商议迎战幽冥军之事。”
铁刀犬王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自然不再多问,道:“好,那就走吧。”
三人继续往里走。
第六殿是卞城殿,卞城王专断礼法,并有相对应的獬豸断罪,不遵礼仪、不守法度者待刑满后方能继续前进。
第七殿是泰山殿,泰山王专断孝悌,獬豸同名,不孝长辈、辱师蔑道者与前殿一般对待。
第八殿是都市殿,都市王专断和谐,獬豸同名,寻衅滋事、自杀自弃者要受到惩戒。
第九殿是平等殿,平等王专断真诚,獬豸同名,背信弃义、口蜜腹剑者在此定罪。
看过十殿的办案模式,韩夜才惊觉六界之大、天网恢恢,就这样,众人来到了最后一殿——转轮殿。
转轮殿最独特的地方在于,这里不再审查鬼魂对错,而是根据前九殿的判定进行一个总结,并按照阎罗殿的判官文书,正式确定鬼魂来世所投族类和人家。因此殿前已无孽镜之路,殿侧也没有返回受刑的鬼魂,只有笔直一条路直通彷徨街、转轮镜台、奈何桥、轮回井。
铁刀犬王带着韩夜与飞凰来到殿上,一眼便看见转轮王在处理繁杂事务,整个十殿,也就阎罗殿处理事务的人手较多,其他殿堂里多半是一人一兽,转轮王身边的獬豸倒是没什么实际作用,只是前九殿的獬豸足够让恶鬼胆寒,转轮殿上放一只是为了警醒恶鬼,来世做个好人善灵,莫让獬豸再抓到把柄。
转轮王面相是十殿阎罗里最为亲和的,等铁刀犬王来到跟前,主动问明情况,毫不犹豫地将另一半金色虎符交给他,高声道:“獒烈,本官全力支持你!幽冥那厮骄纵自私,本官常听鬼魂和同僚抱怨,等你把他抓来,本官定让他下世做个小草残花,好叫他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铁刀犬王把黄金虎符卡擦合在一起,收到怀里,抱拳半跪道:“转轮王大人,獒某定当尽心尽力为十殿分忧!为鬼民谋一片太平!”
转轮王点了点头,又看向飞凰,面色祥和地问道:“飞凰,你大哥既已魂飞魄散,等待也就毫无意义了,你打算留在这里,还是让我择个好人家助你投胎转世?”
飞凰呆呆摇头,道:“留着……还有个人……我想等……”
铁刀犬王和韩夜都吃了一惊,细细一想,飞凰可能是受铁刀犬王照顾这么多年,不愿独自离去,也在情理当中。
转轮王和悦地笑了,忽而想起一事,对铁刀犬王道:“獒烈,本官公务繁忙,差点忘了一件重要之事……最近从崆峒山来了两位道友,一名青巽,一名赤离,此二仙法力高强,也是我阴司十殿的老朋友,听闻飞凰如此重情义,想要帮她治好魂魄,你带飞凰出去的时候他们后脚就来了,所以没遇上。”
须知十殿阴司虽有断罪和转生之能,毕竟都是一些鬼魂,难以帮助其他灵类修复魂魄,这样一来,有些仙人的能耐就体现出来了,灵仙以上的仙人可以用真气修复受损的魂魄,上仙更能补全三魂七魄,而崆峒一派更是自古便有修复魂灵的秘法,青巽、赤离虽是至仙,二人联手也可做到。
铁刀犬王闻言大喜,道:“他们两位老人家真是难得来此啊!百余年前听说他们来探访,我特地拉着飞凰去找他们,结果擦肩而过,一过就是百年,这次定要把握机会!”
转轮王笑着说:“好了好了,他们这次来,也是听说鬼界要爆发战事,特来援手,已在侧殿候你多时,本官现在分身乏术、照顾不周,你这便带着飞凰去找他们吧。”
铁刀犬王正打算带着飞凰进入侧殿,又想起韩夜,道:“韩兄弟,我要带飞凰去找崆峒二仙修复魂魄,可能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完成,故而暂时无法陪你,你是跟着我去呢?还是先去殿后的彷徨街逛一逛?”
韩夜心想:“崆峒二仙与我并不相熟,铁刀犬王好不容易遇上能够治好飞凰的人,本就没我什么事,再说现在心情烦闷,没的妨碍了飞凰治疗,去散散心对大家都好。”于是说道:“那獒烈兄先忙,我先去殿后转转,等飞凰好了我来看她。”
铁刀犬王本还想提醒韩夜注意,让他别喝孟婆汤、投轮回井,但转念一想,韩夜又不是小孩子,不可能一点见识都没有,因而没有细加说明,匆匆带着飞凰进到侧殿。
韩夜则出了转轮殿的后门,正对眼前的便是宽敞的彷徨街。
为何要叫彷徨街?因为鬼魂们路经十殿,见识了众多阎罗,更甚者受尽了刑罚折磨,感慨万千,心中总有些迷茫,既要投入轮回,总要有个街道商铺什么的供人休憩,这样才有足够时间下定决心去投胎转世。而彷徨街,就是给彷徨不决的人用以做这决定的,上了转轮镜台、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投了轮回井,便再没有机会回头,起码可以在街上留下前世的痕迹。
走到这里,鬼类仍能决定回到外围或是去投胎,不过大多数鬼魂想清楚后,基本都会去投胎,尤其是那些被十殿刑罚惩治得寻死觅活的鬼,心想吃了这么多苦,若再不投胎转世、改头换面,岂不冤枉?
彷徨街由青石板铺垫,一条长路直通转轮镜台,两旁屋舍井然、店铺繁多,一应俱全,有些铺子专门收取鬼魂们剩余的物事,反正要轮回转世,那些物事留在身上再无大用,还不如献给鬼界行行善事,或许后来投胎的亲朋有机会也能看到这些东西,想起自己还来过。
当然,彷徨街里除了店铺商行,亦有供鬼居住的屋舍,不过那些住房大多是留给任职鬼差居住的,铁刀犬王平时就居住在此,当然,还有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等。
街道很宽很长,约莫有十来里,韩夜在魂海中走了许久,仍看不到街道尽头,举目四望,看到那些鬼魂出进队伍,有的只想最后吃上一口饱饭、有的想多喝一口美酒、有的想换件好衣裳穿、有的则想找张床睡个安稳觉,各种未了心愿令他们彷徨不定,然而当他们放下一切、重归魂海时,还是毅然决然地将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越往里走,韩夜越发思念薛燕,一边喝酒一边跟着魂灵往前走,怅然心道:“彷徨街里彷徨不定。燕儿是否也有过彷徨?是否也曾为了我和梦在此等上一等?也许我能理解你,你不想夹在我们当中难堪,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韩夜伤神地摇了摇头,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一个石台前,那石台与前门处的望乡台相差无几,上有正对彷徨街的巨大落地镜,名曰“转轮镜”,传说转轮镜可以看到人们的前生。
韩夜茫然走上石台,跟着鬼魂们来到这座十丈高的镜前,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完全不同,韩夜在镜中看到了一位男子,男子身穿天蓝道袍,腰挂一柄蓝玉宝剑,略瘦身形中带着一丝豪放不羁,长发衣衫有种说不出的飘逸,玉树临风、俊秀十足。
韩夜觉得很奇怪,他看到这男子和长天、长风同在太初真人门下学艺;看到这男子和苍月、上官定文一起闯荡江湖、平妖除恶;看到这男子帮助一个又黑又丑的孩子,并将腰间的烛龙酒袋送给他;看到这个男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转送精元,最后安然死在她怀里……
“我怎么会看到这些?这个人……就是长空?”韩夜看着看着,终于大梦方醒,叹道:“原来如此,长天和我的仇,蜀山和我紧密相连的关系,张括和我的师徒轮回之情,苍月和我的感情牵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韩夜望着镜中那个俊秀的男子,苦叹道:“梦啊,我、你、燕儿,正如苍月、医仙、长空,注定要死一个,剩下两个因为顾念而无法圆满在一起,这就是可恨的天意!”
“原来我的前世竟然就是长空。”韩夜取下烛龙酒袋喝了个痛快,放声大笑:“原该如此!原该如此!我明白了!”
正笑着,后面一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汉子咆哮道:“你娃儿明白就要得了噻!快些儿下克!后面一堆子人要上来嘛!”
韩夜回头一望,汉子后面排了个老长的队伍,就是因为自己霸在镜子前不走,耽误到现在。
“对不起对不起!”韩夜一脸尴尬、点头赔笑,连忙下台往前走。
“真的是噻!干啥子哟!”汉子埋怨了两句,这才走到镜子前摸着胡子、津津有味地看他前世历程。
韩夜笑着叹了口气,满是无奈,想起自己忙忙碌碌到弱冠之年,仇也没报、老婆也没娶,倒把生死之交给弄丢了,现在还耽误别人去投胎,当真无地自容。
走着走着,忽而听到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老妪之声:“来来来,排队来。喝了孟婆汤,烦恼全忘光,呵呵呵。”
韩夜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奈何桥头,桥头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鬼吏,一个身穿黄衣,手举“日游”的令牌,一个身穿蓝衣,手举“夜游”的令牌,都是相貌堂堂、俊朗耐看,只是望着鬼魂们的目光均带着凶狠和不屑。
这对日夜游神前方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摊子,上面摆满数百碗冒着香气的黄汤,摊前的孟婆身着一袭洁净白衣,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和蔼友善,摊下有八个鬼童帮忙拿碗舀汤,舀好了就放到摊上给路过的鬼魂喝。
孟婆看到一脸迷惘的韩夜,冲他和煦一笑,道:“小伙子,没喝孟婆汤可不能过奈何桥哦。”
韩夜正情绪低落,下意识把手伸去,闻了闻那汤,清眸里忽而明光,心道:“这香味……好熟悉啊……”闻着闻着,想起了很多往事,不知不觉就举起碗来放到唇边,想去尝一口这汤的味道。
“不能喝!”一个清脆如莺燕的声音响起,一只纤妙的手打掉了韩夜手里的碗。
“啪!”孟婆汤一下摔到青石板上,溅起碎瓷和黄汤水花无数。
韩夜抬头一看,打翻他孟婆汤的那人一袭水蓝白底轻装,一双淡丝质护腕,银白色的展翅燕钗惹眼地别在头上,垂下两行饰带,双眸灵动,纤眉含情。不是薛燕,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