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悠扬的琴声将韩夜唤醒。
睁开眼来,韩夜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色彩斑斓的琉璃上,四面都是数之不尽的柳树,树上却开满了粉色樱花,一阵香风吹过,落樱缤纷,甚是怡人。
“这里是……?”韩夜想起方才从空中跌落,连忙四下摸了摸,魔剑就在一旁,又潜运内力,身体无恙。他放心地站起身,将魔剑插回背后剑鞘,循着琴声靠拢过去。
原来这不止是一个林子,林子边有一广阔湖泊,湖泊的水异常清澈,可以看到里面游着各种颜色的鲤鱼,有些颜色是人间根本看不到的,湖面上倒映着娇艳的樱柳,再往前看,湖畔有一精致水榭,占地十余亩,类似江南的风格,与人间不同的是,水榭几乎全由五彩琉璃构成,与水光交相辉映,恍若幻梦。
美好的景致令人迷醉,韩夜喝了口醉仙饮,悠然向前,终于在水榭亭台里见到了弹琴之人,只看一眼便怔在那里,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亭台里有个女子正端坐在那里,素衣蔽体,黄裙随风,琴声柔绵,披帛飞舞,韩夜眼睛直勾勾盯着,再往前走数丈,又见她柳月飞眉、秋波玉目,不是司徒云梦又是谁?
韩夜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旋即冷静下来,心道:“她没可能这么快来魔界,就算来了魔界,又岂能如此安然自若在这里弹琴?魔界鲜有见过她之人,不能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唯一可能是……”想到这里,心底一寒:“我在幻境里!我中了幻术!”
如此一想,韩夜不由得紧张起来,去看湖面上自己的倒映,挥了挥手,完全与现实无异,又把魔剑抛到空中旋转,魔剑很自然地掉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幻术?”韩夜皱起了眉头,道:“太真实了,竟然一点破绽都没有?”
正思考着如何破解幻境,远处飘来云梦温柔的声音,道:“呆子,杵在那里耍什么把戏?这当然不是幻术,也不是在做梦,如若有梦,我即是梦。”
韩夜扭头去看,才知云梦早就发现了他,也早已停下了手里的琴,双手端庄置于腹间,款步走来。
韩夜讶然问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司徒云梦抬袖一笑,说:“你啊,方才被魔界气流击中,掉到了这徘徊水榭里,还好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了,这才把你救下。”
韩夜道:“可我明明才来魔界没多久,怎么你会在这里等我?”
司徒云梦嫣然抚弄青丝,道:“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从天上来的吧?其实我是魔界的魔女。”
韩夜闻言更是惊讶,把过去所有线索都翻了一遍,一时又发觉不出这话有什么端倪,只好叹道:“好吧,你安然无恙就行了。”
司徒云梦伸出白兰般的素手,含情脉脉望着韩夜,韩夜牵着她的手,忽而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香气,那香气勾魂夺魄,让韩夜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怎么了?”云梦问道:“你喜欢我吗?”
韩夜点点头,随着她往岸边的住屋走去,喝了口醉仙饮,望着周遭的风景,道:“这地方真不错,久居于此也挺好,你说呢?”
云梦柔声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
韩夜颔首道:“是的,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和你分开太难受,等我找回燕儿,我们便永不分离,如何?”
司徒云梦一脸厌恶地道:“我与你过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找个女子来二女侍一夫,你这人真是贪得无厌!”
“是是是!”韩夜连忙点头:“夫人教训得是!”
谈话间,二人来到了徘徊水榭的住屋前,屋子与人间寻常屋舍差别不大,四个檐角各吊着一盏长明琉璃灯,当然,屋子也全都是用五色琉璃构成,只不过窗帘与门帘用的却是幻彩龙纱。
韩夜立在屋前看了许久,这才缓缓道:“屋子不错。”
“你喜欢就好。”司徒云梦站到韩夜身前,双手捧住他的脸,迷离玉眸深深望着他,道:“好容易重逢了,不想做点什么吗?”
韩夜点点头,道:“说得对,我们到亭子里弹琴对弈吧。”说着拉住云梦的手就要往亭台而去,但云梦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竟然稳得像座山一般。
韩夜皱了皱眉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司徒云梦却又走了过来,环住他的脖子轻轻跳了起来,韩夜无可奈何,只好横抱将其接住。
“那些有什么趣?”云梦落在韩夜怀里,抚摸着他的脸庞,吐着勾魂香气,道:“做点有趣的事不好吗?”
韩夜见此女非但与云梦妆饰一模一样,且也是玉眸荡漾、冰肌泛光,身体的每一寸都似足了云梦,不由得心中惊道:“这到底是幻术,还是障眼法?简直毫无破绽。”
云梦见他愣在那里,轻抚他的胸膛,蹙眉嗔道:“这样抱着人家难道不会累吗?进去再说吧。”
“好。”韩夜抱着云梦进到屋子里,甫一入屋,一股醉人心脾的奇香便扑面而来,光芒从外面穿透琉璃射进屋子,将里面变得五彩斑斓、如梦似幻。
司徒云梦似醉非醉地望着韩夜,启唇道:“人生苦短,儿女情长,如此良辰美景,再结鱼水之欢,岂不妙哉?”
韩夜只会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抱着云梦来到床边,这床虽然也是琉璃所制,上面却铺着凤羽织成的床垫,看来格外温暖。
“后会有期。”韩夜突然将云梦往床上一扔,三两步跑出屋子,合上房门,呼呼喘着气,心道:“厉害!明明不是梦,却可以将她模仿得如此完美无缺,险些着了她的道。”
正想着,忽听身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这是干嘛?不喜欢我了吗?”
韩夜转头就看到云梦正一脸幽怨地望着自己,吃惊不小,明明屋子的门还关着,此女是如何悄无声息走出来的?
司徒云梦拨了拨颈后的长发,风情万种,又说:“呆子,莫非你不喜欢在屋子里合欢?觉得外面风景好。”
韩夜面色一沉,道:“你本领很高,我只想问个问题,你根本没见过我的心上人,怎能模仿得这么好?”
“司徒云梦”微微一惊,把手放在胸口咯咯直笑,这才面容和煦地道:“很简单,我……摸到了你的心。”见韩夜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她又轻声笑了,只道:“别紧张,你的心,我又没有掏出来摸,要是这么快杀了你,我找谁去玩?现在魔界要找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太难了,快闷死了都。”
韩夜对她还以微笑,道:“阁下到底何人?”
“司徒云梦”捧起一束如绢长发,放在掌心轻轻抚弄,漫不经心地道:“你就快死了,问这些有意义吗?”
“有意义。”韩夜愈发镇定,嘴角一弯,笑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其实你也想知道我是如何识破你的,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就把我的事也告诉你。”说着,又补充道:“反正我就快死了,凭你的本事,还怕我飞出五指山吗?”
“嗯……听起来……”“司徒云梦”微微低下头,周身散发出粉色的烟雾,原来的身躯消散不见,重组过后,韩夜再看此女,见她身着一袭单薄的霓裳羽衣、手挽披帛,琉璃美目杨柳眉,头发如同粉红丝绢般艳丽,香肩尽露,酥胸高耸,双腿修长笔直,比原来变幻的身段更是高了一个头,这样的身高在凡人女子中并不多见,变回原样后,她才盯着韩夜道:“似乎不错。”
韩夜终于明白,眼前的女子非但可以娴熟地施展解/体,更能轻松变成自己想变的模样,这便是人间常说的“地煞七十二变”,于是直言不讳道:“你比我的心上人更漂亮,为何还要变她的样子?”
“因为有趣。”霓裳女子冷漠地道:“有什么比把别人玩弄于鼓掌更有趣的呢?我让你再见到一次自己的心上人,你不该感激我吗?”
韩夜叹道:“可你实在扮得不像她。”
“胡说八道。”霓裳女子一拂披帛,道:“刚才明明还说我模仿得好。”
韩夜道:“模仿形貌不错,可惜内心相差太大。如果想要知道差别在哪,先告诉我你是谁,我们礼尚往来。”
“也罢。”霓裳女子注视着韩夜,那眼眸仿佛要将对方的魂勾出来,只道:“我便是痴地魔尊,名唤水落樱,这里是我的住所,徘徊水榭。”正说话间,水落樱的声音突然就变换到韩夜耳边:“要进来这里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韩夜被吓了一跳,原先站在前方的水落樱渐渐透明消失,此刻水落樱已近在咫尺,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放在了韩夜的心口,道:“我啊,没别的嗜好,就是想找个男人玩玩,先瞧瞧他们心里最喜欢的是谁,自己再变成那模样,一番云雨交/欢,吸干他们的精元,他们快活地死去,最后还要感谢本座帮他们圆了自己的梦,咯咯咯。”
韩夜听了心里一阵发毛,道:“所以你的读心术和我以前见过的不同,虽然不能隔得很远听到别人内心的话,但能借着触摸心门,探究他们曾经的欲望,窥探他们过去的伤痛。”
“不错。”水落樱收归手来,道:“说吧,你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太多太多。”韩夜叹道:“临行前我给了她一个玉坠,那玉坠她从来不离身,除非是交给我保管;她身上的香气很清新,你的香气却袭人;她喜欢叫我阿夜,打小就喜欢这么叫;找回燕儿是我俩的主意;关于男女之事,她就算心里想也不会直接说出来的,你到底还是没模仿出她那份矜持啊……”
水落樱听着听着,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抬手道:“行了行了,够多了……看来你对她还是蛮用心的啊。虽然我能摸到你的心,知道你的过去,但你的故事太多太多,一时之间也读不完,就算全读完,也未必都记得,看来还是功夫没到家啊。”
韩夜思索片刻,胸有成竹地道:“其实,你如此想要探看那些男人的过去,想知道他们曾经喜欢过谁,只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也有过一段伤痕,对吗?”
水落樱不动声色,如葱玉指一点韩夜,道:“说下去。”
韩夜又道:“你变成那些梦中人的模样,嘴里说是要满足被你吸尽精元的男人,其实,你是不想让这些男人死前看到自己真正的美丽,因为你觉得,那是对你心里还存着的那个人的侮辱!”
水落樱变得异常沉闷,低声道:“接着说,还有吗?”
韩夜试探着道:“你本领不小,却选择留在十地,此人恐怕就在十地当中,而十地众生,能配得上你这位女魔尊的,不多,此人大概也是魔尊,且实力在你之上,否则你早就飞过去将他碎尸万段了……怒焱那样的个性不近女色,不像是他,千军体型太大,又根本入不得你的法眼。这样看来,魔界里能够让你喜欢的,就只有重楼,还有那位我未曾谋面的……”韩夜细心观察水落樱,说重楼的时候,水落樱表情很平静,可是还没说到下一位,水落樱脸色却陡变,于是他终于大胆地说出口:“魔界第一铸剑大师——凌峰!”
此言一出,水落樱变得非常难看,韩夜心知自己猜对了,但他又不得不担心下一个问题:他既揭破了人家的心事,人家能不把他杀了灭口?
韩夜也知自己几斤几两,绝非这个女魔尊的对手,只好道:“我正好要去找他一趟,阁下要是有什么要传达的话或者物事,愿为代劳。”
“不必。”水落樱语气冰冷,抬起手来道:“你留在这里陪我也就是了。”
韩夜叹了口气,抚了抚手臂上的魔族刻印,道:“我是挺舍不得走,不过也是身不由己,先有重楼叫我去找凌峰,后有怒焱要找我报恩,我若留在此处,他们找上门来……”说着,目光寒冷地看向水落樱,道:“我只恐你会惹上麻烦。”
水落樱完全料不到,有一天气场会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给盖住,她怒声道:“你诓我?”
韩夜娓娓道来:“你也是魔尊,想必知道,我是魔剑主人,重楼对我很有兴趣,与我有一年比武之约,也因为我拿着这把剑,怒焱不再担心会和重楼打个两败俱伤,他亲口说了我是他的恩人。你不妨想想,他们花了这么多功夫在我身上,若我就此死在徘徊水榭,这二位找上门来,我就算想替你说几句好话,恐怕也已经开不了口吧?”
水落樱闻言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将抬起的手放在唇边,咯咯直笑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真以为我会吃了你?这里太久没来人,我也寂寞得很,这才想你盘桓数日,以尽地主之谊。”
韩夜微微一笑,拱手说:“客气客气。”心里却想:“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见水落樱表情一阵失落,又想:“她终归是个女子,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不妨问问,看自己是否能真的帮她。”于是问道:“落樱,我本不该多问,只是这凌峰是否专心铸剑,把你给冷落了,你才要这样?”
“哼,他眼里哪有我,只有剑!”水落樱眸子里透出一股怨恨,又叹息一声,说:“千万年前,蚩尤故去,群魔在魔界十中里你争我夺、弱肉强食,只为争得自己的一处地盘,我虽为魔,却只是个魔女,道行有限,受尽同类欺辱……”又道:“蚩尤本就有几个得力干将,重楼、怒焱、千军自上古时期便跟随于他,也因此早早占据了自己的地盘,并分别命名为斗、嗔、贪三地。”
水落樱道:“魔为了各自利益,连至亲都可以杀害,我又没重楼他们那般强大的实力,正自绝望,却遇到了一个比我还弱小的魔。”
韩夜点头:“那人就是凌峰。”
水落樱接着说道:“在我几乎要被同类吞噬的时候,他拼了性命来救我,让我重燃了求生的欲望。之后我们相濡以沫,凭着此地灵气修炼,一同披荆斩棘,吞并了其他同类,终将这里夺了下来,那天,就在这樱柳湖畔,他高兴地对我说,以后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了。”
韩夜道:“所以你当时就问他,是不是他也属于你。”
水落樱忍俊不禁,道:“虽不是你这样说的,但意思也差不多。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是他帮了我,也曾给过我关心,我没法不喜欢他……所以那天,我把自己交托与他,还盼着他留下来,陪我天长地久、永结连理。”说着,水落樱神情变得怨恨,道:“谁知他第二天就离开此地,说什么不想靠我度日,自己跑去别的地界拼杀,留我一人在此孤苦伶仃守候!”
韩夜道:“你当然去找过他。”
水落樱恨恨地道:“是的,我苦求他留在这里陪我,他非要去当什么慢地之尊,非要做什么魔界第一铸剑大师!起初我还有能力拦他,可我那时心软,总以为他有天累了会回心转意,后来他实力修炼到超过了我,把慢地改名为狂地,我才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
韩夜怅然摇头道:“别这么想,或许他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为了变得更强,最后还是能在一起。”
“才活了几十年,你懂什么?”水落樱怫然道:“他若是心里有我,没事来看看我也心满意足,我并不是想他天天陪我,沉浸在这徘徊水榭里,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根本已没了我的存在!其实我知道,除了我,他不会再找别的女人,可我心里就是不忿!凭什么我要在这里受尽苦楚、守此活寡?”
韩夜叹道:“所以你要玩弄别人,吸尽他们的精元,练功倒是其次,关键是填补内心的空虚。”
说到此处,二人陷入了沉默,良久,水落樱又看向韩夜,道:“你方才说,要去找他?”
韩夜点头道:“是的,我有个同伴为我牺牲了性命,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习得元神出窍,好赶去鬼界阴司找回她的魂魄,借尸还魂。”
水落樱对韩夜道:“如果一定要去,你须格外小心,狂地魔物倨傲凶残,就算带有重楼的刻印他们也未必肯放过你……还有,凌峰其人,傲慢无比,素来瞧不起能力比他低的人,多加留心。”
韩夜抱拳道:“多谢前辈提醒。”
水落樱说罢,又似下了什么决心,她从袖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韩夜道:“这信我写了很多年,一直没决心交给他,你方才说愿为我代劳,不知可否?”
韩夜不由分说接过那信,塞进衣襟里,道:“当然可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谢。”水落樱说得很平淡,又问:“对了,你叫……?”
韩夜郑重地道:“在下姓韩名夜,草字未央。”
“寒夜未央?”水落樱咯咯一笑,又对韩夜道:“去此地中央时须得注意,那些光气,红色传到斗地、橙色传到嗔地、紫色传到贪地、粉色传到痴地、绿色传到恨地、蓝色传到疑地、黑色传到惰地、白色传到惘地、黄色才传到狂地。进去时要小心避让,尽量向黄光靠拢。”
韩夜记在心中,谢过水落樱,又踏上了去狂地的路途。
水落樱目送他离去,忽而笑了,笑容低沉冷淡,向着水榭中走去,用琴音为韩夜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