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正文卷第二百零八章来看那人到得面前,甚至来不行礼,已是急忙叫道:“殿下!”
隔着半丈距离,他还不忘特地把声音压低,嘴巴开开合合的,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话说到一半,倒是醒悟过来似的,匆匆又向前几步,急道:“殿下,投石车攻势太猛,城中兵力不足,若是一味坚守,恐怕撑不住多久……”
他顿了顿,如此惶忙之中,仍旧不忘去看赵明枝面色,只是黑夜之中,因怕火光引来投石,随从们早将火把灭了,只靠一点烛光,着实难做琢磨。
“殿下……”此人只犹豫一会,咬牙再道,“眼下情形,臣不敢做主,却不晓得殿下有何指点?”
轰隆投石之中,对方声音掩得断断续续,然则赵明枝早听出他言下之意,全无回避意思,直截了当道:“将军请自作主张,不必别生顾虑。”
眼见对面人面色踌躇,一边时不时去看城下动静,另一边却又小心瞄向自己,赵明枝心知肚明此人所想,朗声补道:“我无职司在身,今日来此,也无其余意思,朝中既是选定将军把守此门,便已将此处托付尽数过来,还请将军自行其是。”
她两次开口都全无置喙,姿态摆得极正,那军将见状,又看当前形势,情知不能再做耽搁,一狠心,再无犹豫,果然转身便向身后兵卒交代。不多时,后头鼓声陆续响起,城墙上守军慌忙择路而下,只是未走多远,又被大小石块自天而降,中途拦阻。
赵明枝一行人躲在角落,正见那军将匆匆指挥士兵过来为自己开路,被点到者方才应声,甚至来不及真正出列,便被头顶石块再度砸了回去。
城墙上仓皇一片,新兵多过老兵,众人连自己性命都未必能护,个个只会惊慌,又如何去守城。
“殿……殿下!城里,城里……会有援兵过来么?”
耳畔听得咯噔咯噔的声音,赵明枝余光一瞥,只见一个年轻宫人挡在自己身侧。
对方不仅牙齿上下打着架,左脚膝盖原本磕在城墙处,像是想要借力,借着借着,因那腿、那手俱在发抖,竟是几回都靠不住,跌滑开去。
那宫人面上糊成一团,涕泪将脂粉卸混在一出,显得惊惶又狼狈。
赵明枝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可是她并不能给出安抚。
城中兵力本就不足,各守各门也做不到,吕贤章手中剩余的一队人马也早早分尽,下午时分便动员百姓助力,老妪孩童全都出力,哪里还能生出什么援兵?
更何况城头上这样形势,再多援兵又能如何?
莫说别的,眼下守军连躲下城墙都不能,还指望什么人从下头再上来?上来又能如何?
血肉之躯,难道还真能抵御巨石?
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如果没有援兵,今次城门破了,你怕不怕的?”赵明枝低声问道。
那宫人原来或许早知凶多吉少,只是想要得些微安慰,心底再未必会信,也能用作自欺,如何料到居然从找赵明枝口中听到这样一句问话,一时吓得连鼻涕也忘了吸,眼泪也忘了擦,直委顿在地,膝盖再无法借力,张着嘴,脏污浊液几乎要顺着嘴角往里头流。
赵明枝伸出手去,用袖子给她将面上湿渍擦了,矮身凑近,一面将其半身扶起来,一面却是低声道:“若有机会,当要设法活命,要是实在别无他选,只能累你陪我一道了。”
她说完这话,对面宫人已然听呆。
其人也不知是否真正弄懂其中隐晦意思,倒似不复先前慌乱,眼睛里恢复了几分镇定,把手撑在一边城墙上,自己抵靠着站起来,反手去挡赵明枝,背对着她道:“殿下躲好了,外头有投石!”
赵明枝忽然一怔。
先前投石、尖叫声不断,便是在耳边呼喊也不一定能够分辨,但此时两人相对,如此轻声,竟能听清。
再仔细辨认,果然不是错觉,外头落石已然减少许多。
几乎正在此时,城墙上不知谁人忽然叫道:“黄旗!!有黄旗!!!是援兵!!!”
那人声音尖利,几乎破空而起,音调未落,随即有人狂呼万岁,然而那“万岁”声只发出不久,发声者就犹如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时定住。
赵明枝讶然起身,扶着城墙往远处望去,只见狄兵分散而布,火光密密麻麻,由于离得太远,此处来看,犹如亮蚁。
然而亮蚁之外,几乎就在目光尽头,似是从天边冒出一丛亮光从满盘蚂蚁之中穿梭前行,其中火光逶迤,不知燃了多少火把,显得十分粗壮。
而就在那当头之处,当先而行的乃是两张明黄巨旗,扇后又有黄伞、黄扇,旗、扇迎风而动,伞下却是高大车辇,辇上不知燃的是什么,明亮至极,映得其中之物在黑夜之中犹如天上之日。
隔得虽远,但那东西举得太高,映得太亮,又兼尺寸应当十分之大,竟是叫人能勉强辨看。
——是张明黄底色画像。
画像中人头戴冕板,面前冕旒垂坠,双手持圭,服黑裳橙,紫红蔽膝,坐于大椅之上。
无论那画像多么惟妙惟肖,又如何得光照映,毕竟太远,身在城墙,赵明枝自然是看不清其中细节,但那样打扮,并不用再做细看,也能依稀认出其人衣着。
不等赵明枝说话,身旁一个自蔡州而来的宫人已是叫道:“陛下!是陛下御容!!”
那人脱口而出,声音都有些发起颤来。
此人话音刚落,不知谁人已是接上,叫道:“是蔡州送的圣容像!”
左右兵卒听到这话,人人激动,跟着叫嚷起来,一时满个城墙气势顿起,无数人不顾顶上飞石,自躲藏处站立起来,去望对面车辇上圣容。
“蔡州?是有蔡州援兵来了吗?”
又有人叫道。
嘈杂之中,众人也无心去管顾其他。天子面容,隔得再远,也叫他们引颈,虽只是个童稚小儿,被那冕旒一遮,本就看不太清,再兼处于这战场当中,竟是自生几分威严。
身旁人振奋不已,纷纷鼓噪,更有甚者,几乎要冲下城去,简直欲要去迎接圣架模样,与先前全不相同。
而在角落里,不知谁人起的头,已是开始组织人手将那八牛弩重新拉出,似是要调试角度准备搭箭。
众人如此欢欣雀跃,赵明枝的心却是更为沉寂。
她心跳十分慢,一下接着一下,但那心脏几乎要跳得出来,全无半点放松,忍不住拿眼睛在城墙上左右逡巡,果然未久就见不远处一人站在高处,手中虽无火把,被前头火光照着,也露出原本五官并此时表情来。
正是方才那名接应自己的副将。
不知是不是火把离得太远,显得对方面色阴郁得很,此时手脚并用,冲着后头人挥舞,叫诸人不要一味露头,务必小心躲藏,又催人将床子弩及八牛弩拖回原处。
不仅此人如此动作,赵明枝目之所及,也还有零星数人在安排兵卒躲闪飞来石块,避免出现更大伤亡,又催众人不要去看对面圣容。
但这般行事,少不得引出不少兵士反对声,纷纷躁动。
这个说:“既是蔡州送来的皇上圣容,我等怎能不高呼万岁,尽力迎接?”
那个说:“我活着三十七八年,头一回得见天子相貌,此时不看,未必将来还有命看!”
有人说:“外头既能送进来天子画像,后续必定还有援兵,或许靠着内城外城一齐出力,京城还能有救,正要看紧城下样子,好做搭手,怎能这时还躲躲藏藏的??”
听得众人言语,又去看原处城墙下莫名而来的御容像,赵明枝殊无半点高兴,只觉怪异,忍不住往外靠了些许,端详那御容像。
虽说离得甚远,难以看清画像中人五官相貌,但仅就着装打扮,也不难认出乃是如假包换天子本尊。
可无数狄兵之中,全无什么动静的前提下,蔡州又如何能破开贼兵,单单就把御容像送来城下?
同样全无杀声,也无两军交战声响,仅有狄兵进攻鼓声,投石车投掷频率便做放缓,哪里像是外力所致,反而像是主动而为。
狄兵如此动作,意欲何为?
赵晋建朝数百年,国本虽动,民心却未全数丧失,送这御容像来,摆明能激发士气,狄人何必做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敌之事?
除非——
赵明枝面色顿变,回身就要召来身旁宫人。
然而她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城下动作。
几乎在她俯身同时,那御辇毫无阻拦,不知几马狂奔拖拽,就那般一路畅通,居然已经往前驶了不知多远。
狄兵非止不拦,甚至前后左右,不论近远,全数高高凑近,举起手中火把,指向当中大晋天子御辇。
御辇本就极高,为无数火把照应,正当此时,南风忽起,那御容像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固定妥当,随风而动,城中人虽听不到,想也知道正发出呼啦啦声响,其中天子面容、服饰也因画像晃动生出变化。
此时此刻,狄兵擂鼓声顿停,便是投石车也再无动作,城上、城下不约而同看向其中车辇并画像。
刹那间,哨声划破长空而起,更有许多道声音自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一齐喊叫道——
“来看你小儿皇帝!!”
虽说口音生硬,断句奇怪,依旧能让城墙上守兵听出个大概来。
仿佛担心守兵们们不能听懂,城下狄贼一面叫嚷,一面又围拢起来。
顷刻之间,车辇未停,马儿不歇,城下不知多少狄兵,却是前前后后,尽数将手中火把、火箭向那大晋天子御容像抛射出去。
被火引一燎,车辇上轰隆一下,瞬发数团巨大火焰,吞没掉引火之物,更同其余箭矢、火把一道,用火焰最外层将御容像卷入。
与火势一道起来的,还有狄兵反复叫喊声。
“来看你小儿皇帝!”
“来看你小儿皇帝!!”
“来看你小儿皇帝!!!”
其中夹杂着挑衅哨声、大笑声,更有无穷无尽鄙夷嘲弄声。
从那火光亮起,黄旗、黄扇、黄伞,并后头御容像被照亮,再到此时,所有物什,那旗、那扇、那伞全数为火舌吞没。
不过须臾功夫,贼人几句话未喊完,不单御辇,便是城墙之下那举得最高,被无数火光照得最明的天子御容像已是先从四边,又从中间,由明黄底色变得真正明黄火焰,再黄中夹黑,天子身上鳥、裳、蔽膝、革带、冕旒、冕板,连同看不清的天子面容,终于都一样样都化为灰烬。
如果说方才城墙上晋军守兵气势被这天子御容像引得高涨了百倍千倍,这一刻眼睁睁看着天子御容为贼兵损毁,只是瞬息之间,便如同才燃起的火苗为倾盆暴雨暴风席卷而过,顷刻浇灭,连半点热气也无。
肖像于晋人本就有特殊寓意,几可做本人化身,更毋论天子圣容。
亲眼见得御容像在自己面前被毁,虽说看起来只一幅画而已,其中含义,又岂真只是一幅画。
有天子御容在,宛如天子同在。
更何况方才无数人以为画像能送来,援兵自然也能抵达,京城并没有成为孤城,希冀已生,正在最盛之时,全数被毁,再无半点活命机会,其中打击可想而知。
一时城墙上尽是哀声,叫骂声,然而那声音凄惨,才起又落,连持续都难,更多人只会呆看那一团烧得半壁通明的火焰,半点声音不会发出,更别说动作。
赵明枝看得手脚发麻,转头喊道:“守将何在?!”
她声音堪堪发出,还未来得及寻到人,更来不及做什么催促,城墙下投石车声响又起。
伴着那冒着黑烟,借着大晋天子御容像、御辇、一应御制仪仗而生的冲天火焰,并城墙下狄兵呼喝声、闹声、进攻的鼓声,不知多少飞石由低而高,大大小小,尽数飞起,冲着这一道城门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