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咝……”
悠长的呼吸声在床上中年男人的耳畔响起。
他听到那阵不属于自己的、好似从极遥远世界传来的呼吸声,混沌念头里弥生的梦境摇摇晃晃着,终究破碎了。
他感应到了自己的脑袋枕在枕头上,身体平躺在床铺上,感应到了身上盖着的薄被褥,一些木头腐朽霉变的味道传进他的鼻孔里。
他清醒了过来。
耳畔那阵悠长的呼吸声亦在此时渐渐变浅,即将消无。
男人从床上轻悄悄坐起身来,注意力仍集中在那阵好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吸声上,在那呼吸声行将消无之时,他的呼吸亦保持在了与那阵呼吸声同一个频率,两个不同的呼吸声叠合为一――他看到这间斗室之中,自己身周四下,一道道沟壑罅隙时隐时现。
有个极淡极淡的人影从某一道沟壑罅隙之中飘转而出。
他看着那道面目模糊、似真似幻的人影,方正的脸盘上浮现出笑容来:“感谢阁下带我于梦中畅游‘冥冥’,阁下交托之事,我记下了。”
那道似真似幻的人影向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便倏忽消散在周遭的沟壑罅隙中。
周遭的沟壑罅隙跟着失去影迹。
中年男人抬目看向斗室房门,房门在此时震动开来,一蓬蓬灰尘随着房门的震动,而在稍显阴暗的斗室里弥散开,门外响起一个焦急的男声:“仁坤!仁坤!都这个时间了,怎么还在睡啊?!
快起来了,今天是你‘沐浴神恩’的大日子,可别耽误了时辰!
仁坤!洪仁坤!”
洪仁坤听到门外的呼喊声,他站起身来,将满头乱发往脑后一抹,拿了根细绳随便扎好头发,几步到门前,拉开了门栓。
热烈的阳光从门外倾照进门外,正投射在门内那道高逾八尺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敞着襟怀,露出板实的胸肌,一身宽大的长衫难将他的身形完全遮掩起来,以至于他块垒分明的腹部肌肉,此下都在衣衫下若隐若现。
“几点了?”洪仁坤皱着眉向门外那个显得矮小的青年人问道。
“八点了!
都八点了死扑街!
早课都结束了,还是我机灵,替你搪塞了过去――但是‘沐浴神恩’我可没办法替你遮掩啊,待会儿见到教士,你醒目一点啊!”矮小青年人抱怨不已,他看着中年男人那张方面之上仍旧挂着宽和的笑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沐浴神恩弄不好会死人的你知不知啊?
像你这样在沐浴神恩前一夜还能睡着的,我真是第一次见!”
洪仁坤听着矮小青年人絮絮叨叨的言语声,他低着头走出房门,身形朝前轻轻一挤,就将正挡在门口的矮小同伴挤到了一旁去。
他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那座尖顶的殿堂。
在那尖塔之上,正设有一座大钟。….
此时于洪仁坤目光看向那座大钟之时,一阵钟鸣声恰好响起,连续响了八声。
仁坤转回脸去,笑着与矮小青年人说道:“现在才是八点了,沐浴神恩得在半个钟以后才会开始,你急甚么?
我们先去吃条肠粉啊……”
“还吃肠粉?!”矮小青年人听到仁坤的话,再看对方那张满带温吞笑意的面孔,内心忽然涌出深深的无力感,“你先去大秦寺啦!
肠粉我替你买!”
“也好,我要猪肉的。”
“……行!快去吧!”
洪仁坤目送着同伴朝另一个方向匆匆奔去,他亦转身沿着这道狭窄的街巷,往阳光倾盖的巷口阔街行去。
窄巷里,污水横流。
有个年轻的胖子蹲在家门前,解开脑后的发辫,拿清水濯洗以后,又丢了一条毛巾在水里热湿了,转而伸进自己的裤裆里擦洗起来。
胖子见洪仁坤低着头走来,一边将胳膊转至身后,擦洗着屁股,一边咧嘴笑着与洪仁坤打招呼:“坤哥,又去念洋经啊?”
“嗯。”洪仁坤抬头冲小胖子点了点头,也与对方招呼道,“又在洗屁股啊?”
“嘿嘿嘿……”小胖子笑着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洪仁坤从他身旁经过,便见到一个中年妇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门口,那妇人身前摆着几个大箱子,想来正是这几个箱子,方才导致她如此气喘。
她看到高大中年男人迎面走来,顿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冲洪仁坤抛着媚眼,同时连连招手,道:“靓坤,来帮我搬搬箱子嘛!”
高大男人笑着向她走过去,顺手往她挺翘的臀部上捏了一把。
妇人哎呀一声,嗔羞地瞪了他一眼。
他从妇人身旁经过,笑着摇了摇头:“不搬!”
“哎呀!
你个衰仔!扑街啊!”
怒骂声如清风拂过面孔,不能在仁坤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走出这条狭窄的巷道,站在宽阔的街口,街对面以森森铁栅栏、苍白高墙围拢起来的‘大秦寺’在车水马龙中,却显得分外寂静,好似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样。
洪仁坤转身回望窄巷――
在他双眼里,身后的街巷、一座座低矮的房屋建筑、嬉笑怒骂的左邻右舍们,都化作了缕缕黑烟飘散,留在那片荒芜大地之上的,只有一座座十字形的墓碑!
四下里的一切多不真实,唯有那座雪白的大秦寺没有任何虚幻,耸立在诸多十字架的簇拥之中。
此时,大秦寺院的铁栅栏门缓缓打开,在门前排着队的那些活人们,低着头、鱼贯走入铁栅栏门内。
洪仁坤穿过阔街,缀在队伍的末尾,随着人们往铁栅栏门中去。
那个先前喊门的青年人,此时提着一个荷叶包匆匆走来,‘他’没有眼皮的眼眶里流淌出血脓,鼻梁上几只肥硕的蛆虫奋力蠕动,随着他张口言语,一颗颗油黄的牙齿便在惨白的牙床上晃晃荡荡:“喏,肠粉给你买来了!猪肉的,你今天得好好准备啊!….
就算不能受神恩沐浴,也不要死在里面了!”
“好,我知道了,阿亮。多谢你。”
洪仁坤接过那只荷叶包,将之摊开以后,就露出里面遍布腐疮的一截肠子,肠子里包裹着白花花的肉虫。
他看着这条‘肠粉’,眉头都未皱一下,张口就将之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把肠粉吞咽下肚。
吃过‘肠粉’以后,仁坤随手丢掉手里的荷叶,向旁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阿亮’问道:“你今天不去码头做工吗?
怎么还在这里呆着?”
“今天和管事的说了一声,上午可以不用过去。
沐浴神恩是大事情啊,你要是成了,我给你庆祝,你要是没成,死了,我总得给你收尸!”已是一副腐尸模样的阿亮一笑起来,腮帮子上的肉芽便都跟着颤抖,他说过话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多少有些不吉利,便又连忙补救道,“你不要担心啊,仁坤,沐浴神恩很少人会失败,我只是和你这么开玩笑的!”
“我知道,我不担心。”
洪仁坤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阿亮的肩膀。
他看着阿亮被自己轻轻拍了两下,肠子就从破烂的肚子里漏出一截,他皱了皱眉,顺手帮阿亮把肠子塞回其肚子里,拍了拍对方的肚皮。
仁坤移开目光,向周遭看去。
遍地十字架。
遍地都是沐浴过神恩的死者。
排在大秦寺院铁栅栏门前的队伍往前缓缓地挪动着,未过多久,一个面色青白的男人就从寺院里走了出来。
有些排队者识出了这个男人,正是排在第一个进入大秦寺‘沐浴神恩’的人。
他们忙不迭地向男人询问起来:“兄台,兄台!别忙着走,里头情况如何啊?”
“你沐浴神恩成功了吗?”
“都有甚么仪轨,需要注意甚么?”
那男人也较和善,他听到排队者们的询问声,便停下脚步,一一为众人解答起来:“里头也没甚么稀奇的,教士们都很和善可亲。
我是成功了的。
到了里头,会有人指引你们该怎么做。
大抵就是会有三拨不同的教士,问你们各种问题,检验你们的‘神性’――你们照着各自的直觉去回答问题就行,回答不出来,就说回答不出来。
他们问了我四个问题,我三个都回答不上来。
但也照样通过了洗礼,可见能否通过洗礼,主要不是看回答问题,而是从别的方面……反正都不要担心,放心大胆地照着自己的本能来做就行。”
洪仁坤看着那侃侃而谈的男人,男人面上生出了一块块尸斑。
其身体内的活气正在飞快远走,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这时候,又有人向已变作死尸的男人问:“兄台,教士们都问了你甚么问题,你能不能跟我们说一说,好叫我们做个准备……”….
“那不行!”男尸立刻摇头拒绝,正色道,“便是要咱们没有准备去回答教士们的问题,这才是受洗的意义,若是我把问题都透漏给你们,你们提前做了准备,说不定就叫教士们判断不准了――那时候,说不定就得闹出人命了!
可不能说!”
男尸见众人神色懊丧,又道:“我虽然不能给你们透漏里面的教士都问了我什么问题,但我能告诉你们,问问题的教士一共有三拨。
第一拨是普通的、像我们一样的教士。
第二拨是神选的教谕。
第三拨是长着翅膀的‘天使’!
你们到时候认真应对就好!”
那男尸说完话,便再不停留,迈步从队伍侧方走过。
洪仁坤目送着他走过这条街,便收回了目光,看向那两道黑漆漆的铁栅栏门,门内的树木张牙舞爪,在此瞬好似都化作了一个个吃人的恶诡!
队伍里的人一个个走入铁栅栏门中,又在不久后,走出那座圆顶的殿堂,离开大秦寺院。
每有人走过铁栅栏门口时,铁栅栏门前聚集的人们,必然少不了要询问那人,在大秦寺内经历过这样的洗礼仪轨。
有人不肯透漏,有人匆匆走过。
但也有许多人停留下来,与排着队的人们讲说一番。
他们所说的经历,都各不相同。
有说自身只是在大秦寺里走了一遭,叫教士们看过一眼后,便完成了洗礼,成为沐浴神恩的人;
有说自己和第一个进入大秦寺里的人一样,被教士们问了几个问题,至于具体问了他甚么,他却不肯透漏;
有说自己进门以后,里头的教士便叫自己出去,待到自己出来性质时,已经完成了洗礼……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可见‘洗礼’并没有固定的仪轨,也没有甚么标准答案。
而洪仁坤看那走出铁栅栏门的每一个人,都已从鲜活的人,变成了一具具尸体,他从队伍最末尾走到了队伍前头,神色诚恳地与那排在最前头的男人说道:“兄台,可否容我先去参加洗礼?我在里面有甚么收获,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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