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汉把桌上的镜子收进褡裢袋里,
取下了供桌上撑开的、属于全卓的那块‘坛神布’,将全卓的几张傩面也从供桌上拿开,转而拿出自己的坛神布,在供桌上撑开竖起。
他的坛神布上,
同样画着一副简陋的图案。
乃是一个长着五个头的女子。
女子的头发在半空中交错着,好似变成了黑色海洋。
‘她’的每一张脸都一模一样――涂着腮红与红嘴唇,看起来滑稽又丑陋的五张脸,在这五颗头颅下,是细如竹竿的脖颈,以及脖颈下比例更小的四肢全身。
挂上坛神布,
设下香炉,
供上香火。
老神汉一手持师刀,猛烈摇动,师刀上的八个小环相互碰撞,哗啦啦作响;
一手持牛角号,凑近嘴边,
猛然吹出沉沉的恸哭之音!
“呜――呜呜――”
这声音响了五秒钟,老神汉放下牛角号,转而拿出一面令旗,黑底的旗子中央画着一个红色的血手印,他将血手印旗子朝前一掷――令旗正扎在香炉中,
阴风倏忽间在这临时香坛上起旋飞舞,将那支三角令旗旗面撑得笔挺!
老神汉见此情状,骤然发出刻意掐细了的尖锐声音:“俺是山黑山法教二十代大神癫张元乙呀――今来替人赎魂买命,
奉请苍头娘娘、黑风娘娘、白面娘娘、兔唇娘娘、瞎眼娘娘――五头娘娘,到咱这个坛神香烟会上来呀!”
“婆娑诃!”
那老神汉念完开坛经后,跟着诵一句‘婆娑诃’。
苏午此前听神癫全卓在胡言乱语过后,也会跟一句‘婆娑诃’,他以为这是对方将佛教的术语抄袭到了其之端公经文中,但此下老神汉也在念经过后,诵一句‘婆娑诃’,颇让人摸不着头脑。
佛门与端公法脉应该无甚关系。
佛门的‘婆娑诃’与端公法脉的‘婆娑诃’,或只是音节相同,
但各自表意不同。
老神汉开坛经诵完,
香坛上毫无变化。
他对此似乎早有预料,接着就道:“娘娘,娘娘你莫怪啊,实在是小弟最近脱不开身,今天才来拜娘娘嘞!
今天请了娘娘来,娘娘上了我地身,
我带娘娘去找相好诶!”
老神汉的言语声,夹杂着一些怪异的腔调,此下听起来,竟好似戏腔一样,有些婉转。
他话音落地的刹那,
四下里周旋的风骤然间汇集而来,
阵阵凉风中散溢出阴冷的诡韵。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诡韵笼罩于‘香坛’之上,使得‘坛神布’产生道道褶皱,上面勾画的‘五头娘娘’图案在起皱又平复的过程中,好似活了过来!
每张丑陋的面孔上,都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极浅极淡的‘神韵’从那张坛神布上流转而出!
若苏午当下守在供桌侧畔,
就能发现,坛神布上勾勒的‘五头娘娘’画像,完整临摹了某个恐怖厉诡的‘形神’,摹画者抓住了那个厉诡最核心的某种特点,将之诉诸于布帛之上!
摹画者描写出的这种特点,跃然于纸上,
就形成了一种‘神韵’!
此种‘神韵’虽然远远弱于苏午从天人交感境界中获得的神韵,但神韵留存于破布之上,将之固定下来,也就使得老神汉有了与厉诡沟通的‘渠道’!
他在自己脸上涂脂抹粉,
则是在临摹厉诡的‘神韵’,借此拉近与厉诡的距离,让画上真正牵连的厉诡,能够在自己发癫的情况下,上到自己身上来!
破布上的‘五头娘娘’笑得嘴角都要裂开到耳根了,
香炉里的线香飞快燃烧到根部,
那支三角令旗上的‘血手印’忽然滴落出殷红的血,强烈诡韵从那一滴滴不断顺着旗杆淌落的鲜血迸发出来!
老神汉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娘娘还能信小弟诶,小弟一定出死力,叫你跟你相好呆一块,俩个都能尽兴又如意诶……”
他一边唱着这些不着调的经文,
一边拿出一张黄纸,铺在桌面上。
之后拔出香炉里不断滴落鲜血的令旗,使鲜血能滴在黄纸上!
鲜血在特制的黄纸上蜿蜒流淌,
形成一些诡异的纹路,
皆是‘厉诡文字’!
“婆娑诃!”
这时,老神汉又在经文末尾跟了一句‘婆娑诃’,纸上的厉诡文字,随着他念出这末尾真言以后,一下子被他看懂――
他嘴里跟着发出尖锐而阴森、怪异又恐怖的厉诡音节:“哒嗒蕲艾郏嘛喇!”
一言落!
原本汇集于香炉中的、那些具备浓烈诡韵的鲜血,此时裹挟着香灰,竟在炉中聚结成了一根手指头粗的血色线香!
那点燃的香头不断飘散出缕缕血气!
老神汉双眼不断上翻,显出泛着血色的眼白,他一边努力挣扎着,回正自己的眼珠,一边伸手抓住香坛路的那支血线香,
张口将还点燃着的,散发出缕缕血气的香头吞进肚子里,
紧接着,
整根香都被他连吞带嚼吃光了!
他在香坛前手舞足蹈,脸上带着癫狂的笑意,褡裢袋上串着的一个个铃铛,随着他疯狂蹦跳而不断作响!
叮当当当,叮当当当!
许是这阵铃铛有奇效,
铃铛声响了数秒后,老神汉左眼里仍旧只有泛着血色的眼白占据着,右眼则重新显出漆黑的眼仁――阴冷诡韵在他左半边脸上、左半边身体上缠绕着,他的右手臂趁此时机抓住了供桌角的一张傩面,戴在脸上!
浓郁诡韵在那张傩面上铺开,
竟使得傩面瞬间变了模样――变作五张丑陋的、挤在一起的脸!
他身躯颤抖、摇摆的幅度顿时减小,
随后,
老神汉仍以右手抓住了香坛上的‘雷霆都司’大印,
将它正正按在桌上那张写有厉诡文字的黄符纸上!
啪!
一个赤色印鉴留于黄符纸上!
围绕老神汉周身翻腾的诡韵,在此刹为之一滞!
老神汉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娘娘、娘娘……我还有一件事没和你讲明白哩,小弟不能叫你白上身,你得给小弟回个礼――”
此话还未说完,老神汉声音陡然一变,凶厉的厉诡语言从他口中吐出:“殃哈恰!”
“你不答应,咱就不放印嘞!”
“咚!”
“婆娑诃!”
他口中语言时刻变幻,
一会儿是常人的语言,一会儿又变作厉诡的话语。
如此两轮交涉后,老神汉拿起桌上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一笔横着划过黄纸上的印鉴――
印鉴图案被这一笔拦腰‘斩断’!
浑身爆发强烈诡韵的老神汉,挪动着脚步,走到院子中的棺材前,一双遍是褶皱的苍白手掌,按在棺顶外壁――浓烈的诡韵层层席卷蔓延,
苏午头顶,棺顶内壁的‘鬼门’图案起了新的变化……
门缝里探头探脑的鬼脸女子推开了两扇黑漆木门,
黑漆木门周围,滚滚黑雾翻腾漫淹。
雾气里,一张张狰狞鬼脸沉沉浮浮。
苏午翻过身去,抬头看向前方的鬼门――那原本只是刻画在棺木上的图案,此刻竟真变作了两扇低矮的,仅能容他匍匐着钻过去的木门!
鬼脸女子已经消失无踪,
两扇木门被‘她’推开了大半,
苏午再伸手用力一推那门,就将门完全推开。
他身形匍匐着,钻过了那两扇门,眼前情景豁然开朗――
自身还是处在江家院子里,
只是,此下的院子内,到处皆是蜿蜒迂曲的沟沟坎坎。
昏黄色覆盖了这大地上蜿蜒迂曲的沟壑,
从院子门口往外看,
地平线尽头,一道道高耸而恐怖的阴影相互纠缠着,扭曲着。
黑天黄地之景再现,
天地颠倒,
苏午第二次走入‘阴间’之内。
不过,
他当下所处的位置,看似距离大地上那些交结盘绕的沟壑不远,实则距离绝对不近。
在他第一次进入‘阴间’的时候,能看到阴间尽是不断交织蜿蜒的斑斓气脉,然而此下自己所处的地方,乃是‘鬼门’之内,仅仅是接近阴间的边沿而已。
此地仅能看到黑雾周流,
雾气里有诡韵弥散。
头顶半空中,
一盏盏散发出惨绿光芒的灯笼滴溜溜转动着,
每个灯笼上都贴着一个漆黑的‘’字。
这些灯笼在半空排列着,蜿蜒向未知的黑雾尽头。
影影绰绰的‘二十四孝图’、‘十八层地狱图’在苏午左右两侧铺展开,形成了画卷的墙壁,跟着惨绿灯笼向前蜿蜒,漫过了江家宅子的院墙。
这些画卷,原本多会出现于停放死人的灵棚中!
画卷时而凝实,时而虚幻。
在两道画卷之墙内,苏午的身前,一个生有五个头颅,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四肢却好似婴儿一般的黑影无声无息立在那里。
恐怖诡韵从那道黑影上散发了出来。
趁着左侧‘二十四孝图’变得虚幻之时,苏午看向画卷墙外的现实世界。
现实中,
‘老神汉’站在供桌前手舞足蹈,疯疯癫癫,踏着怪异的舞步。
“婆娑诃!”
一声真言从他口中传出,落在画卷墙上,竟使得画卷之墙都荡漾起层层涟漪!
原本站立于画卷墙内、没有动静的‘五头娘娘’黑影,
此时迈步朝前走去。
叮铃铃,叮铃铃……
它身上响起细微的铃铛声。
苏午闻声心领神会。
老神汉请他跟着这厉诡的黑影,一路朝前走。
他迈步朝前走出。
同时在心底呼唤出声:“模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