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中央钱庄以一两银子兑七百文的价,吸引商贾、百姓拿出银子兑换铜钱,仅一日,钱庄便耗去了二十三万铜钱。
翌日风潮更盛,钱庄尚未开门,便已有乌泱泱一群人在排队,待开业之后,众人一拥而上,纷纷攘攘。
江东门中央钱庄最先吃不消,在又兑出了五万贯铜钱之后,提前一个时辰关停了门店,这让投机的商人有了底:
朝廷没多少铜钱……
金川门外,农家小院。
黄九二看着桌上的菜,唉声叹气。
刘氏见状,便询问道:“儿啊,可是经厂差事出了问题?怎到家里还闷闷不乐?”
黄九二放下筷子,对刘氏道:“母亲,经厂差事倒还顺利,只是皇上一片良苦用心,被许多商人都给毁了,铜荒不但没解,反而越发严重了。”
“为何?”
刘氏不解地问道。
花娘见黄九二气得说话有些喘息,便打了一碗汤,对刘氏解释道:“当下不是出了铜荒,银贱铜贵吗?皇上便开了中央钱庄,打算平抑银铜,听外面传闻,这两日五个钱庄,已经兑出了三十余万贯铜钱,可就在晚间,儿媳回来买菜时,铜又贵了,外面六百文便可兑一两银子。”
“这是为何?”
刘氏一脸疑惑。
黄九二站了起来,嗓子里发出了愤怒的闷声,道:“还不是那些官员、商人,见有利可寻,捂着铜钱不放,纷纷囤在家中,不管钱庄兑换出去多少,都被捂住了,铜荒才愈演愈烈,怕过不了几日,五百文都可兑一两银子了。”
刘氏听了明白,吃了两口粥,对黄九二说道:“坐下,花娘啊,咱家钱都在你这,还有多少银两与铜钱?”
花娘走至旁屋,拿出了一个小木匣子,打开了说道:“母亲,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这了,包括二斤赚钱的钱,总合二十八两银子,十八贯钱钞。至于铜钱,则埋在了床底下与锅底下,应该有三十贯左右。”
刘氏深深看了一眼花娘,这些年省吃俭用,又碰到了好皇上,给匠人提了待遇,这个家才有了一些底子。
“把铜钱全都挖出来,洗干净了,明儿送到钱庄去,兑换成银子。”
刘氏认真地说道。
“啊,这万万使不得。”花娘脸色有些难看,连忙劝道:“眼下这些铜钱送到钱庄,我们虽能兑出四十余两银子,看似赚实则亏,再等一等,这三十贯的铜钱,就可以抵六十两银子了……”
刘氏一摔筷子,厉声喊道:“这个家我说了不算话吗?别人如何对皇上,老身管不着,可咱家受着皇上恩惠,既然皇上需要铜钱,那咱们就送过去!”
“可是我们送进去,也是杯水车薪,转眼就会被商人兑了去……”
花娘苦涩地解释道。
刘氏起身,沉着脸色道:“做人要知恩图报!”
花娘知道感恩,只是将所有铜钱拿去兑换银子,损失太大。
黄九二微微点了点头,对花娘道:“母亲说得对,皇上对我们恩深如海,二斤已经进了中华书局,成了一名小管事,二月也去了京师初等学院,黄莺现在就在宫里,几乎享受着公主的待遇。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们家虽是百姓,也应懂感恩。”
花娘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外,拿了铁锹过来,对黄二斤道:“既如此,你就加件衣服,先去排队吧,天亮时,我会给找人你挑过去。”
“好。”
黄九二知道钱庄外人很多,若天亮了再去,不知会排到何时,安排母亲早点休息后,便准备出门,迎面看到了大儿子黄二斤。
黄二斤看着自己的家人,咧嘴笑道:“我这里还有五贯铜钱……”
通济门外,中央钱庄。
李老三哈着手,看着不远处紧闭的钱庄大门,踢了踢脚下的两个木箱子,对儿子李昇道:“冷的话,就回家,就这点铜钱,我还是搬得动的。”
李晟擦了擦手,捂在脸上,肩膀上的褡裢哗啦啦响动着,道:“回家也睡不安稳,还不如在这里等着。父亲,江东门的店已经关了,你说钱庄还能抗得住吗?”
李老三跺了跺脚,说道:“扛得住扛不住那是皇上的事,我们来不来是我们的事。孩子,要记住了,做好自己的事,少瞎想。都把自个的事做好了,这大明就真成盛世了。”
“十年,再有十年,准能到盛世。”
李晟笑道。
李老三呸了一口唾沫,道:“你小子就知道胡说。”
“父亲,这可不是孩儿的话,是国子监祭酒杨士奇的话。”
李晟拉出了大人物。
李老三白了一眼李晟,道:“祭酒咋啦,他说得话就能信了?让你跟我去筑路,你倒好,跑到国子监旁听去了,也不知道国子监把门的人是不是眼瞎,怎么就那么随便,放你进去了,你都偷听到了什么学问?”
“父亲,那不叫偷听,是旁听,就隔着一扇窗户,至于学问……”李晟笑了起来,指了指钱庄,道:“父亲是不是没听说过如此钱庄?存钱名为储蓄,还给利息。”
李老三点了点头,道:“头一回听说。”
李晟想起听到的课,娓娓道:“这种钱庄可不是大明首创。战国时期《尉缭子·治本篇》记载,民无二事,则有储蓄。那时候百姓没有钱庄,储蓄的也不是钱,而是将稻谷存入储藏室。到了秦汉,货币统一,百姓钱多了,便开始有了存钱的习惯,于是便出现了扑满。”
“扑满?那是什么?”
李老三没听说过这个词。
李晟解释道:“《西京杂记》中云,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就是一类特殊的瓦罐,在存满钱之后,只有打碎了才能取出钱来。到了唐代,商人多了,交易多了,加上铜钱笨重,一贯钱足有六斤四两,这要买个十贯钱的东西,背着岂不累坏?”
“于是,唐玄宗时期,便出现了柜坊,商人可以将钱存入到柜坊里面,柜坊收取一定租金。柜坊有了钱,也会放贷给商人。”
李老三听不懂什么《尉缭子·治本篇》、《西京杂记》,但看着儿子神采奕奕,颇有学问的样子,便欣慰地听着,听到柜坊,便插了一句:“这柜坊就是钱庄吧?”
李晟微微摇头,道:“父亲,柜坊是一类钱庄,只不过它与眼前的中央钱庄还是不同,柜坊是两头通吃,存钱要收费,借钱也要收费。与中央钱庄相似的,是北宋时出现的抵当所,抵挡所‘以官钱召人抵当出息’,这与中央钱庄储蓄给息一样的道理……”
李老三点了点头,刚想说话,便听到刺耳的声音:
“一个旁听生还有出息了,文绉绉的不嫌丢人?”李九挑着担子,晃悠晃悠地拨开人群,挤出一条路,对李晟道:“来猜猜,叔带了多少钱来?”
李老三踢了李九一脚,道:“只允许你儿子整天登幽州台,不准我家孩子显摆?就你还多少钱,家里几块布我娃会不知道?”
李晟将手抄在袖子里,躲在一旁,李九叔来了,就没自己说话的份了。
看李九叔担着箱子来,不用说,必是铜钱。
这就是人心啊。
商人、官员拿着银两从钱庄里兑出铜钱,只有一些百姓,拿着微少的铜钱去兑出银两,这份初心,只是为了感恩。
皇上给了孩子读书的机会,给了大家赚钱的机会,冬日里了,还专门给一些老弱人家免费安了新式炉子,购置了煤炭。
这在史书中,也只有宋时繁华,京师百姓才有过如此待遇。可对于宋代的人,也只限于城内,城外冻死也没人管的。
而自己生活的大明,朝廷没有嫌弃灾民,而是以工代赈,给了大家重新生活的机会。
皇上几次微服私访,关心百姓疾苦,让来京师的灾民,不仅站住了,还能过上好日子,这不就是明君?
眼下有人欺负皇上,虽然家里没多少铜钱,但也得拿出来支持皇上,这是态度与立场问题。
李晟看了一眼李九叔扁担下面的两个箱子,似乎有很多钱,实际来算,大概也就十贯而已,这应该是他全家人所有的存余了。
第一缕曙光破开了黑暗,撕出了黎明。
通济门中央钱庄缓缓打开了大门,八个伙计各守一桌,其中七个伙计都是负责银铜钞兑换的,只有一个伙计负责盘算统计,核查手续,并发放腰牌,命其至后院交割银铜。
伙计黄重提笔准备记录,没有抬头,直接问道:“有多少银,准备兑多少铜?”
李老三一把将李晟拉至前面,李晟无奈地说道:“我们这里有十五贯铜钱,准备存入,兑换成银。”
“好,十五贯银可兑换……啥?你们要存入铜钱?”
黄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晟,起身看了看其身后的木箱子,不由提醒道:“你可想清楚了?十五贯铜钱虽可兑二十一两余银两,但眼下铜贵银贱,铜荒之下,铜钱会越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