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一个黄杉,拿走他的铜牌,就可以到地面上来,此后他所有的活都归你做,就再也不用回地下了!”
王柱飞快地说完话,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劲,眼睛发红,脑门都冒出汗珠。
厉九川盯了他一会,“师长们有没有告诉你,杀人是罪。”
六岁的孩子顶多知道杀人不对,就算长到十二岁,也只是在封闭环境里得不到任何教导,但王柱的反应太过了,像是长期被某种观念恐吓或者威胁过。
果然,敦实的少年扑通跪倒,一张憨厚的面孔扭曲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我真的不想做石牌,我只能杀了他,每天挖泥笋都可能被怪物杀死,甚至都来不及逃……”
他哆嗦着小声哽咽,“就算在茧巢里,也总有人莫名其妙就没了,我也不想被神厌恶,呜……可我真的不想死啊……”
“那黄杉,真的就不需要回地下了吗?”厉九川又问道。
“不,不是,每个月都有黄杉要轮流下去清理粪道,只是师长们是这样说的,但去的人是……是度殷规定的,我们剩下的人,不用去。”
“度殷管这个?”
“他不管,但是所有人都听他的,也没人愿意下去,所以……”
所以就有几个最好欺负的倒霉蛋,每天都得回地下,遵从度殷的,他就让其享受短暂的安宁,违逆他的,就是这等下场,难怪有那么多黄杉对他唯命是从。
“你们用同样的法子得到玉牌,不就能和度殷分庭抗礼了吗?”厉九川捏着一根枝条,对着树根戳来戳去。
“玉……玉牌,虽然大家都这么传,但没人敢真的去杀白衣,我总觉得,我总觉得……”
“像个陷阱。”厉九川接上他的话,乌黑的眼睛里像结着冰,“师长们亲自带回来的人,你们纵使杀了他,夺了他的牌,师长会认吗?”
“可……大家都这么传,只要拿到玉牌就能离开这里,还能选择一个仆役带走,如果传言不对,师长们肯定会阻止的,他们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呢?”厉九川丢掉树枝,挠了挠下巴,他不理解这种只能称之为戏弄的事。
“起初也没人知道,可后来知道了,就觉得有希望了,石牌夺取铜牌,就真的可以成为黄杉,那夺到玉牌,肯定也能成为白衣,大家都这么想,好像活着也有希望了,总有一天我们能得到一枚玉牌,然后走出山去,永远地离开这里。”
王柱喃喃自语,眼里是厉九川从未见过的幻梦。
他垂下眼帘,语气淡薄地反问,“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呢?”
“回家。”王柱捂着脑袋,泪水沾湿衣袖,“我要回家……回家!”
厉九川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快点回去吧,你这颗丹药本该是廖飞雪的,要是叫他看见,你这趟就白跑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就算王柱回到家,也还是会被送到这里,就像苗姜说得那样,不是茧谷,就是茧山,茧河,茧海,只要世上“神灵”仍旧存在,他们的命运就无法更改。
厉九川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而是敲响了苗姜的门。
静静等待了半盏茶时间,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苗姜一张脸僵硬得就像皱巴巴的老姜,“什么事?”
“苗掌事,我今天给发的丹药不小心弄丢了。”厉九川满脸无辜。
“丢了就没了,下个旬日再说。”苗姜作势要关门,被某个不像话的臭小子一把拦住。
苗姜没有收力,门框啪地裂开数条裂缝,厉九川的爪子丝毫未伤。
两人对视了片刻,老头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颗靛青丹药丢给他,“下不为例。”
厉九川见好就收,刚缩回手,那门就哐地碰上了,连瓦片都抖了三抖。
他知道苗姜的让步是因为什么,故而心中坦然,捏着丹药回了屋。
掀开墙上挂着的衣服,露出被打破的豁口,廖飞雪的脑袋立即贴了过来,这厮竟然端着凳子坐在这等,生怕厉九川会反悔。
事实上,厉九川早就准备反悔了,他把丹药给了王柱,只打算回来告诉廖飞雪丹药已经送人了,然后坐等他们闹出事端,借此窥伺茧谷的破绽。
但王柱最后一番话,让厉九川选择放过他们,还腆着脸找苗姜多要了丹丸。
若是世间人皆无情无义,苟且狼狈,那他做起事来,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今夜所为,厉九川本未放在心上,但次日傍晚,他竟然等来了惊喜。
王柱披着一身糊满了绿泥的蓑衣,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祝公子,祝公子在不在?”
厉九川探出头,“怎么?”
“地下出了点事,师长们让我们都下去帮忙,我知道您一直想去看看,这会是最好的时机,有师长们看着也不会出大事……”
“好,什么时候下去?”厉九川问道。
“现在就行,入口就在菜地旁边的地窖,但是您得换身衣服。”王柱犹犹豫豫地从背后拿下一件同样的蓑衣,“披着这个,就不容易被抓走。”
厉九川也没问会被什么抓走,他二话不说,换好衣服,两个人就像裹了泥的稻草堆,朝着菜地移动。
王柱边走边道:“最近不知怎么了,下去的黄杉一个都没活着回来,张师长去了一趟竟然还负了伤,苗掌事和裘师长也都下去,好多路都被打断了,需要我们去背石头开路,虽然有些危险,但我觉得祝公子肯定是想去的,就来喊您了。”
“你猜对了。”
厉九川也没客气,直接问道:“就算有师长在,地下也不算安全吧?你不怕吗?”
王柱打开地窖里的暗门,一抹幽蓝发绿的光亮起,正是茧巢里能让人呼吸的绿泥,“只要和大家在一起就会平安的,千万不能一个人落单,而且玉牌会有师长相救,您若是遇险,掀开蓑衣露出白衣就行。”
“你们大概要待多久?”
“天亮之前肯定能出来,否则我也不会来喊您。”
王柱处处表现自己的诚意,生怕不够似的,率先钻进地道在前面弯腰走起来。
对于厉九川来说,他站直腰个头刚好,不会被头顶的泥巴粘住脑袋。
这地道也是一路向下,没多久便骤然宽阔起来,偌大的山洞隧道站着近百个黄杉,两侧青黑的石壁不断淌下幽绿的浊水。
苗姜面色阴沉地指挥黄杉去往不同的甬道,每五个人一队,只发一把铁铲,一把铁锤和一柄镰刀,领到东西的黄杉还要都背上竹筐,朝苗姜指的方向出发。
裘师长也在旁边帮忙,只是她老脸乌青,右臂不翼而飞,紧勒着绷带。
于是两人高低立显,厉九川对苗姜的忌惮又多了一分。
轮到王柱时,他已经找好了其他三个,都是块头不小,身强体壮的少年,从裘师长那边领了东西,就朝着她指的方向前进。
厉九川注意到其他黄杉都去的是两侧弯弯曲曲的小道,只有个头格外高大,更加强壮的少年才会顺着宽阔大道直走。
没一会功夫,众人抵达了山洞尽头,一个漆黑不见底的大坑出现在眼前,来到这里的黄杉都是稍加犹豫,方才跳下去。
“这是通往第二层的路,都说茧谷九重,但其实就三层,很多人都传第三层住着神灵。”王柱在旁边小声解释。
下到第二层,这里除了茧泥的荧光,一根火把也无,绿水湿答答地在地面流淌,走起来让人觉得格外吃力。
黄杉们不像之前那样一队一队分开,而是四队凑团,慢慢朝堵着的道路移动。
走在前面的拿出铁铲,走在后面就取下背筐,去接铲下来的泥和敲碎的石头。
可除了铲子锤头叮叮咚咚的响动,众人耳边还是时不时传来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要么是一阵刺耳短促的尖啸,要么是房门打开的吱呀声。
若是凝神听得久了,还有沉闷的剁击声,就像有个屠夫在黑暗中剁肉,咚,咚,咚地连血肉骨茬飞溅的细碎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厉九川已经能感觉到有人在止不住地哆嗦,因为众人挤在一起,这感觉就更为明显,甚至还传染。
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抖起来,让王柱忍不住开口低声呵斥。
“抖什么抖!发病了吗一个个的,快点干活,完了早点上去!”
“是赵二狗在抖!”
“胡说,我没有,明明是孙铁墩打哆嗦,挤得我只能跟着抖。”
“让铁墩别抖了,不然就给他踢出去。”
黯淡的幽光中传来拍打声,“铁墩,铁墩!别抖了!”
见背对自己的伙伴没反应,赵二狗恼怒地去抓他手。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惊得众人心魂皆颤!
“啊!!!手!手手!!”赵二狗疯了似的嚎起来,他高高抬起胳膊,一截断手猛地飞了出去,啪地砸在王柱脑门上。
众黄杉惊恐得大呼小叫,人挤人,人踩人,哀泣连连。
“别杀我别杀我!神,神明大人千万别杀我!!!”
“啊啊啊!救命啊我的腿!我的腿!”
“我摔了,扶我……啊!扶我……”
“谁!谁在咬我!救……”
叫喊的人越多,众人越是恐惧,有人开始疯跑向出口,有人逃进了幽深的黑暗。
厉九川砸翻了两个差点把他踩到地上的黄杉,又拎着王柱当武器似的一阵狂舞,黄杉们顿时像被砍断的麦秆,齐刷刷地倒下,视野这才变得清晰。
无视了众人的哀嚎和呻吟,厉九川环视四周,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有看见,其他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发热的头脑也都冷静下来,渐渐都闭上了嘴。
但四队人,二十个黄杉,此时仅剩十三个,走失的也不知能否活着出去,反正最初叫铁墩的那个,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支撑着泥巴蓑衣的尸体仰躺在地上,连同下巴胸膛肚子在内的大半身躯都不见了踪影,如同被怪物一口咬掉大半的枣糕,粘连血丝的脊骨在荧光下显得绿蓝绿蓝的,甚至还散发着丝丝热气。
个别黄杉干呕起来,没人知道赵二狗为什么没闻到溢散的血气,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早就陷入了幻觉,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了。
众人缓了一阵,竟然又各自穿戴好蓑衣,拿着工具开始干活。
“要是没做完就跑回去,师长会杀了我们的。”王柱一边解释,一边用发僵的手指握住铁锤,用力敲上堵路的大石,“你要是受不了,就先回去吧,反正师长不会动你。”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诡异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厉九川没搭话,连杀心都没产生。
他知道王柱必然对自己抱有某种幻想,若是平安无事,他可能还会守本分,但发生这样的意外,就是机会。
从下地开始,王柱大概就抱着这样的期冀吧,回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能让这些已经失去底线的孩子们,做出任何事。
但同样的,这些人弱到让厉九川,都不屑于诞生一丝杀意。
毕竟踩死蚂蚁,不需要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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