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家现在是家大业大,家中大小山头无数,不但是各重臣之间在相互计算,连下属的忍众目付也是各有各的地盘,相互提防忌惮。
尼子胜久被暗杀这件事是内幕重重,百地三太夫刚去查探,没多久就挨了藤林椋一击背刺,被整得灰头土脸。
保密组现在只能避嫌,由柳生组出动,柳生宗矩这个滑头担心自己扛不住,一定要拉新选组下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柳生宗矩指望的不是新选组,是新选组背后的高田雪乃。
也只有高田雪乃这尊杀神,才能震慑各方,让案子顺利查下去。
可站在高田阳乃的角度看,高田家凭什么要趟这个浑水?
尼子胜久之死,牵连毛利家,织田家,斯波家三方。
现在,斯波织田两家舆论已经把这个黑锅死死扣在毛利家头上,就指望西征毛利,大家吃肉。
新选组跟着柳生组去查,查出来是毛利家,皆大欢喜,如果查出是别的什么人,那就是自找麻烦。
近藤勇不是傻子,她完全可以对柳生宗矩敷衍了事,反正柳生组与新选组的关系不咋地,柳生宗矩这次求援的居心也是叵测。
但是近藤勇却派出得力干将,用心帮柳生宗矩查案,完全不考虑柳生宗矩推拉新选组顶缸背锅的可能性。
那么一定是雪乃在背后默许,近藤勇才敢如此安排。
别看阳乃平时能指使新选组办事,但在那帮壬生狼眼中,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心里门清。
所以阳乃才会气呼呼跑来质问雪乃,问问这妹妹干嘛要做这吃苦不讨好的事。
雪乃淡淡说道。
“圣人想知道真相,他需要我呀。”
阳乃心头一颤,看向妹妹。
“你真是。。”
雪乃愣愣看着远处秋风扫落叶,忽然问道。
“山中幸盛回来了?”
阳乃点点头,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说道。
“堂堂关东侍所执事,担当关东重任,竟然不管不顾跑回来奔丧,真不怕让外人笑话。”
雪乃回头看向阳乃,眨巴眨巴眼睛,显得有些呆萌。
阳乃被她看得心虚,皱眉道。
“看我做甚?”
雪乃叹了口气。
“姐姐傻傻的。”
阳乃气结道。
“我傻?对,我是真傻!
我整天在外面忙得要死,就为了给圣人赚钱,给你提供良好的条件静养,还要被你这死丫头埋汰我傻!”
阳乃越说越气,雪乃却是看着她不动神色,直到她慢慢停下。
看着妹妹,阳乃不自信得思索半晌,说道。
“山中幸盛擅离职守,大家都等着看她倒霉,难道还会有变数?
尼子胜久一死,山中幸盛就犯迷糊,尼子山中一党看来是要完蛋了。”
雪乃指指自己,说道。
“我现在形同废人,为什么那些人却要在意我,害怕我?
连姐姐伱都觉得我的态度很重要,是因为我这具已经拿不起剑的残躯吗?”
阳乃啐了一声,说道。
“我是你姐姐,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着紧你。”
但她这话说到一半,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迟疑道。
“你是说。。”
雪乃不卖关子,径直说道。
“我已经是废人一个,提不起剑,杀不了人,但圣眷依然浓厚。
只要圣人还宠爱我,信任我,壬生狼就是我的忠实走狗,我就还能杀人,别人就会怕我。
山中幸盛也是一样的道理,姐姐觉得她不分轻重,圣人必然要严惩她吗?”
阳乃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雪乃叹道。
“姐姐,别人可以误解圣人,但你我应该是最懂他的人。
你我不过是仆役出身,伪造身份,无法像姬武士那样提枪上马,为圣人征战天下。
可这些年,圣人可曾因为我们出身下贱,鄙夷我们,歧视我们,疏远我们?”
阳乃露出惆怅的神色。
这里只有姐妹两人,不需要遮遮掩掩,她们是义银伪造的姬武士,不过是宗家灭门残留的仆役。
当初是因为圣人身边没人,只能让她俩扮作姬武士,以壮声势。
可之后呢,不管姐妹俩犯什么错误,出什么岔子,圣人都会帮她们摆平,完全是把她们当做家人关怀疼爱。
三人之间的羁绊,因为圣人的真情实意而越扎越紧,姐妹俩爱慕至深,此生都离不开那个男人了。
时至今日,高田阳乃也算是有一些成就,高田雪乃亦是斯波家中不可忽视的人物。
这一切,都源于圣人的情义。
高田阳乃有些明白过来,叹了一声。
“不错,你说得对。
尼子胜久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为圣人看护近畿斯波领八年,期间不抢功,不生事,可谓劳苦功高。
她惨遭暗杀,横死西国,圣人心中必然悲痛不忍。
尼子山中情同姐妹,山中幸盛更是追随圣人下关东耕耘八载,多年镇守关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圣人最看重感情,绝不会因为山中幸盛重情重义,就严惩她。”
雪乃淡淡说道。
“圣人曾经亲口答应尼子胜久,会帮她复兴尼子家,会帮尼子家重回西国。
尼子军忽然战败出云国之事,本就有点蹊跷,尼子胜久现在又死于暗杀,更是疑点重重。
家中舆情滔滔,圣人虽然没有当众表态,但我很了解他,他现在一定非常不开心。
我不喜欢他不开心,我得帮他。”
阳乃看着一脸认真的雪乃,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忽然很惭愧。
一直自命不凡,一直觉得妹妹愚笨不堪,但此时此刻,阳乃不得不承认妹妹的纯粹。
雪乃的心里没有参杂任何杂质,只有最纯粹的,对圣人的爱。
反倒是阳乃心里藏着太多事,心思不纯,才会被蒙蔽了双眼,没能看清现实。
想到这里,阳乃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想要离开这里。
阳乃站了起来,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壬生狼去查吧,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姐姐。”
转身要走的阳乃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叫住自己的雪乃。
“怎么?”
雪乃的目光投向远处庭院,声音清脆悦耳。
“不管姐姐做了什么,我都会保护你,就像你一直护着我这样。
所以请放宽心,没事的。”
阳乃的呼吸声稍稍重了一点,她盯着雪乃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端倪。
妹妹的目光不与自己产生交织,只是看着庭院发呆,一如既往的萌蠢。
虽然在一次次事件中,阳乃已经渐渐明白,雪乃才是扮猪吃老虎的厉害人物,但这种感觉总是让她不舒服,不肯承认。
我才是姐姐!是姐姐照顾妹妹!不是妹妹照顾姐姐!
最终,阳乃挤出一声闷哼,披上外衣,转身离开。
“多事。”
———
阳乃心怀不爽,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场所。
今井宗久早已恭候多时,鞠躬行礼之后,紧张问道。
“敢问雪乃大人怎么说?”
阳乃坐上主位,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叹道。
“随她去吧,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懒得管她。”
今井宗久苦笑,这对姐妹怎么又闹起变扭了。
高田阳乃在外精明得很,但每次遇到自己那个娃娃一般的妹妹,就特别容易生气,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今井宗久不敢深究,只是高空掠过一句。
“两位大人之间怎么都好,不过是新选组少几个人罢了,只要不是追查账目的事,没必要紧张。”
阳乃冷冷说道。
“你懂什么!我感觉雪乃已经有所察觉。。”
今井宗久大惊失色道。
“什么!不会吧!雪乃大人一向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她能知道些什么?”
阳乃冷笑道。
“壬生狼那群野狗一般的东西,我是喂不熟了。
真遇到事,她们当然是听雪乃的,近藤勇哪有胆子敢瞒雪乃?”
今井宗久面色发苦。
“没想到关东事务崩坏得如此之快,原以为有两年时间可以慢慢布局,不想只是一年功夫,就糜烂至此。”
阳乃笑了笑。
“是我小看了半泽直义,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有种,直接掀翻了桌面,吓跑了四个管账的大尼姑。
关东那些废物点心,真是蠢到了家,活该有此一劫。
事已至此,再长吁短叹也没有用了,我们需要早做准备,提前发动。”
今井宗久迟疑道。
“就怕雪乃大人。。”
阳乃摇摇头。
“她毕竟是我妹妹,不会坏我的事。
再者,她现在正盯着西国,要为圣人查明尼子胜久之死的真相,也没有精力分心。”
今井宗久松了口气。
“如此就好。”
阳乃瞪了她一眼,说道。
“好什么好?
西国战败,尼子亡故是内幕重重,毛利征伐关乎多少人的利益,雪乃主动陷入其中,天晓得又要得罪多少人。”
阳乃心中有许多矛盾。
她既不想妹妹注意到自己与关东之间的小动作,影响了自己通过金融危机洗掉债务包袱的计划。
又担心妹妹在西国之事上太过较真,与斯波织田两家诸多势力产生摩擦。
雪乃虽然被许多人畏惧,但她终究是一个残废人,当姐姐的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其他就不奢求了。
可雪乃的性子却是一往无前,这些年剑芒藏于鞘中,看似收敛,其实心中日夜磨刀,只怕出鞘之时更加锋利,远胜当初。
可这把剑是双刃剑,伤人亦伤己,阳乃是真不想雪乃再出什么事了。
今井宗久无法理解阳乃心中那种复杂的情绪,雪乃既是她相依为命的妹妹,又是备受宠爱的情敌。
最重要的是,阳乃深藏心头的无力感。
明明是一个蠢萌蠢萌的笨蛋妹妹,怎么总给人一种主导权在她手里握着的感觉,真是讨厌死了。
———
堺港的高田姐妹感情纠缠,而她们嘴里讨论的山中幸盛,此时也已经到了多闻山城。
多闻山城,议事厅内。
义银早早就想好了,等山中幸盛来的时候,要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不能总宠着她,任由她胡闹。
可真见到了山中幸盛,情况却是大不相同。
义银看着眼前一身白素丧服的山中幸盛,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岛国丧服,早年以黑为贵,天皇公卿崇尚黑色丧服,直至武家崛起,公家衰弱,白色丧服开始慢慢盛行。
因为染黑的成本太高,丧服在葬礼过程中往往被认为沾染污秽,事后要烧掉,非常不经济,所以庶民更爱用不染色的素白麻布丧服。
到了足利幕府时期,武家崇尚节俭,渐渐接受了庶民思想,除了最上层的武家贵胄沿用黑色,白色丧服亦是大众首选。
而义银眼前的山中幸盛,今日便是一身素白,佩戴些许黑色调的装饰,显得分外庄重。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
山中幸盛本就是义银平生仅见之最美姬武士,十年相处下来,当年青春俏丽的少女早已褪去青涩。
而今天,站在义银面前的山中幸盛,仿佛经历了最后一轮洗礼,再无少女姿态。
她的眼圈红肿,神情憔悴,一脸麻木,让义银看得心疼不已。
山中幸盛伏地行礼,声音飘忽不定。
“罪臣山中幸盛,拜见圣人。”
原本应该痛斥山中幸盛擅离职守的义银,此刻却说不出责备的重话,只是看着她,默默叹了口气。
反倒是山中幸盛挤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恭喜道。
“臣下在路上听闻前田利家大人,前田利益大人先后害喜,成功受孕,恭祝圣人开枝散叶,千秋万代。”
义银痛苦得闭上了眼睛,前田利家与前田利益都快三十了,在这个三十可称老妪的古代,终于成功怀上神裔,自然是可喜可贺。
两前田家喜得神种,未来可期,值得恭贺,但贺词从山中幸盛这个一身丧服的人嘴里说出来,却让义银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沉默半晌,叹道。
“幸盛,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原本的斥责变成了安慰,义银也知道自己作为主君,不该用如此软弱的语气,但他看到山中幸盛强颜欢笑的模样,实在是于心不忍。
今天的山中幸盛给义银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让他说不出的纠结。